Friday, October 9, 2015

請用學問來說服我 陳國邦

壹周刊 豪語錄 2012年11月22日

陳國邦收起太監腔,說了一個故事。

中五畢業前夕,某人一心考入理工學院,打算將來做個什麼技師也好。還未開業的演藝學院來招生,找個外籍人士假扮教學官,混在學生中間,鬧爆演藝學院浪費時間,演技並不是一門學問。

某人心情興奮,期待罵戰繼續,最好動武。演藝學院那班宣傳大使隨即下戰書,要教學官上台合演即興劇。教學官欣然接受,一路演,一路除下假髮假鬍鬚。某人才恍然大悟。

「那一次,是我人生第一次體會演戲的威力,可以令觀眾的情緒跟隨跳動。演戲,的確是一門學問。」陳國邦抹了一下眼鏡片。故事往後發展,不用細表。

遺漏了一部分。整間中學,整班中五畢業生,當日之後,動身投考演藝學院的,只有陳國邦一人。禮堂之大,大概得陳國邦認同演技是一門學問。

或者,是認同學問有用。



壹:懷才不遇?

陳:我拍第一齣電影就提名金馬獎,有電影不拍,加入電視台,貪電視台產量大,發揮機會多。四年下來,文員仔依然是文員仔,主任也去不到。薪金由五千五加到九千五,別人卻個個月入過萬。那時,話離開就離開,未有後路。

給人稱讚演技出色,十年有多,我得到什麼?我愛看書,看書令我增加學問。很多科學家對世界產生重大影響,功勞都被歸去另一人身上,一直籍籍無名,要事隔很多年,才獲歷史學家平反。我陳國邦算什麼?頂多只是一個有九成觀眾讚好的演員,有什麼大不了?

我用這種方式開解自己。

壹:觀眾的讚賞,幫了你,還是害你?

陳:有時,真的情願無人讚。

無人讚,知道自己差勁。但你不斷讚我,不斷話我好快得到大禮物,我由十幾歲等到三十幾歲,很難不懷疑大家在欺騙我。

有人讚,對於一個人的成長是種推動力。也令我產生很多無謂的憧憬。

拍電影的幾年,拍到《飛虎雄心》。兩、三年間,不斷扮演警察,扮到連金獅影碟都有陳國邦一欄。

自大呀!以為陳國邦的演技好到做什麼角色都可以,於是刻意接拍《廣州殺人王》,又強姦又殺人。結果,一夜之間,所有警察角色也不再找我!

說懷才不遇,說控訴,那時的力度最大,甚至覺得香港的觀眾根本不懂得睇戲,只懂得看形象。

壹:是你不夠好,還是觀眾水平不夠?

陳:是市場太細。

羅文、梅艷芳那一代歌手,即使三、四線,也唱得,偶像派頂多得一兩個。到偶像派抬頭,舊一輩的接近消失。他們當時還未過身呀!說明什麼?說明香港的觀眾資源在同一時間只足夠支持一種風格。

以前,我相信有能力等於有成果,慢慢明白技術不是最重要的範疇。做人才是。任你能力再高,無法跟世界融合,只會阻礙機器運作。

壹:即是要奉承才可以生存。

陳:有一、兩年,我刻意去應酬交際。不過,你想擦鞋,也要受者肯接受,肯俾你擦。擦鞋擦得成功的,我衷心欣賞,當中也充滿學問。

又或者,是不是可以演得嘩眾取寵一點?我不是不屑,是無能為力。

娛樂圈始終是為觀眾帶來歡笑的行業。只是,你要我一味擺甫士,我做不到。我看阮兆祥扮《鄉下小姐》卻看得很高興。

這不涉及任何高檔與低俗之間的抉擇。或者,每個鑽研演技的人總有一些包袱。

六合彩

壹:古明華就要靠蘇基才被注目。

陳:同樣是演藝學院出身,十多歲,我已經認識古明華。大家都同樣捱了很多年,看見他彈出,我打從心底高興。

最後,如果古明華贏了我,我接受。我比他幸運得太多。

演戲是我興趣,也是我職業,同時令我不用擔心生活。我已經比很多人幸福。

壹:新劇跟黎耀祥合作,少不免以此作為目標吧。

陳:是天時地利人和。

上次在《紫禁驚雷》,我飾演康熙,我自問演到與別不同。無人品題。今次的《大太監》,如果我的戲份搬去第十五集,效果已經相差好遠。怎似現在顯示出陳國邦的努力與能力?

黎耀祥第一次得獎,我收到幾個短訊,都是公司同事傳給我的,大意是希望我成為下一個。有這樣一幕,夠窩心了。

壹:有妻有女,事業心不會被取代嗎?

陳:你問我滿足不滿足?我滿足。對成就與榮耀的追逐,是比以前放低了。我依然想要!

像六合彩,有錢的人想中,窮的人更加想中。單細胞生物也會選擇在最合適的環境中繁衍,何況我們是人類?怎會不追求更美好的生活?

壹:一直沒意圖生育,為什麼改變計劃?

陳:我的確不喜歡現存的社會,對太多事情無能為力。簡單點解釋,我跟羅敏莊連對自己的星途也無法自控,實在不想看見下一代經歷同一樣的成長路。

地球也即將滅亡啦,仲生?太自私,只不過是為自己高興。

是年紀愈大,心態開始改變,由當初很決絕的抗拒,慢慢變成可有可無,而在未到好渴望之前,太太已經懷孕。就是這樣順其自然。

壹:羅敏莊的樂天,中和了你的冷靜吧。

陳:完全錯誤。

羅敏莊很幸運遇到陳國邦,因為陳國邦令她的人生起了重大轉變。

她在應付懷才不遇的能力上,比我差很遠。她跟陳慧琳同年出道,一齊奪得新人獎。我們剛相識時,每次談起這些經歷,她也忍不住哭。她不是大眾眼中的豁達。

反而是我的理性,使我對事業不順境處之泰然。羅敏莊欣賞我,所以願意聽取我的分析,會慢慢認同,會接受。其實是我開解了她,幫她解開了死結。

人大了,會愈來愈多衡量。行左,計較得到什麼報酬,行右,擔心損失了什麼代價。憂慮,全部是自找的。

其實,我們都應該重新想想,年輕時代的自己,重視的,究竟是怎樣的。


最高境界

根據專業電視觀眾方太 a.k.a我阿媽的寶貴意見,陳國邦在《大太監》中,是唯一一個似太監的太監。同樣需要演活不似男人的男人,古明華有突出造型相助,陳國邦則要在千篇一律的制服中突圍而出,計難度分,更勝一籌。

陳國邦說,以前流行的評核演技方法,例如不問情由叫人鬥快喊,如果他參賽,一定輸。「不過,只要你給我背景給我原因,你要我喊,我立即喊,要我笑,我立即笑。」

演技的最高境界,大概就是徹底代入角色,即使情節如何荒謬,也覺得自己合情合理。

如此推斷,今年的視帝,好應該是王征。

Wednesday, July 1, 2015

梁款:七一之後—咪當我老襯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2003-07-07

  七一遊行,陽光燦爛,標語迎風飄揚,其中最有親切感的,我想是這個:「咪當我老襯!」

  「老襯」,廣東俚語,帶貶義,意指一個人愚蠢、貪心、容易被人欺騙。「老襯」一般都身型捲縮、神情呆滯、胸無點墨,但好大喜功。我對「老襯」有感覺,因為我自幼就被士多老闆和坑渠阿飛騙財騙色,一早就被同學封為「正一老襯」。

  後來,我知道這是社會的錯。六十年代,西營盤萬物初開,不少同齡輩跟我一樣,做過「老襯」,不少也曾經在「脫襯」的路上一起用功、掙扎成長。我珍惜這段歷史,也慶幸我們的努力沒有白費。七一走在街上,看見五十萬件黑衣,我對自己說,今時今日,香港基本上已經沒有「老襯」。七一遊行,正是一次大家向長官宣告要尊重港人、尊重歷史,「咪當我老襯」的集體大爆發。


抗襯行動


  七一遊行,我全程拍下錄象,回家細看,發現香港人至少在三方面反抗「老襯」。

  一、港式姿勢 七一所見,香港人遊行,有一種無以名狀但又歷歷在目的氣派(英文所謂的 swagger):輕搖大擺、斯文得來帶點輕狂、悲情時見到淚光、嘲笑老董時露出爛牙,在軒尼詩道扭動的屁股,徹底地目空一切。

  香港人屁股不覊、嘴型難馴,跟香港的「老襯」歷史息息相關。我和同輩少時擺脫「老襯」,靠的是忘記上海,走向摩登,在思想和做生意的手法上,來者不拒。後來我們擁有的平治房車超英趕美,人也變得嚴重地多口、外向;去街市買菜講理性、選擇水杯和評價施政一律注重透明。陳嘉上說,港產片能夠在東南亞首屈一指,因為香港人口沒遮攔,不論打爛仔或者鬧高官,全部想到就拍。

  這些習慣,日積月累,變成港人的人格。七一遊行,市民扶老ト幼,拖著這個不覊的人格上街,既反對二十三惡法,更本能地討厭一手拋大石、一手刮指甲的惡人。一位失明的遊行人士說,他上街是因為看不慣葉劉淑儀那副「當我是老襯」的嘴臉,正是一個由骨子裏發出的港式宣言。

  二、港式正義 七一遊行之後,在民間流傳最多的兩個字是「感動」。第一次身歷其境的年輕朋友在百德新街暴曬三小時之後頭暈落淚,第五十次號召群眾上街的中生同僚回家之後繼續不能自持,正是那件全世界「老襯」都不會抓上身的東西—正義感。

  什麽是正義感?不求自身功利,只講是非對錯,堅持不平則鳴。性別歧視錯、平等機會對;希特拉錯、曼特拉對;恐嚇鄭大班錯、還政於民對。正義感講的是鐵價不二的原則,和張國榮所謂的「是錯永不對,真永是真」的氣概。香港人素來貪錢,他們竟然能夠在某些重要的時刻既企硬、講原則又秉承 Lesile 的遺訓,是一個奇迹。

  香港人走過難、做過「老襯」,對於災難和弱勢群體始終有斬不斷的關係。多年來,香港人這種無償的正義感被華東水災浸淫、借唐山地震成長、被八九民運驚醒,再經二○○三沙士重生。它一直在挫折中成長,壓力愈大,反彈力愈大。民間反對二十三條,處處碰到令人作嘔的氣焰和連梁家傑也「極度費解」的鐵壁,就更激發了例如吳志森談的那種不計成果、只求在歷史留下腳印、對下一代無愧於心的正氣,七一遊行,民眾高舉正義感上街,王丹在美國電視看見,說他摸到中國人的良心,保皇黨卻說他日樓市復甦,二十三條的民怨就會自動消失,是又一次的不懂歷史,以小人心回敬大正義,當香港人是「老襯」。

  三、港式智慧 這次遊行,我貼近大律師的隊伍出發,在余若薇手中接過彩虹鴨嘴帽,戴在頭上,心裏有說不出的感謝。

  這次二十三條立法,由諮詢文件出爐開始,我對大律師公會提出的七宗罪,各大報章評論版連載的萬言書,有線電視為立法會條例審議的馬拉松直播,幾乎全部細看。我覺得七一遊行比以往香港任何一次的社會運動更名副其實地造反有理。

  七十年代末,當我還屬半個「老襯」的時候,我已經學人參加社會運動。我第一次上街,是響應葉錫恩為觀塘無牌小販申冤,我被推了去做即場翻譯。那時,我覺得自己很正氣,但坦白說,跟建制算賬的理據近乎空白。後來我們同輩辦學生報,打正招牌反資反殖,論點同樣是三號沙紙般粗糙。往後二十年,我們有幸經歷了八九民運、九一直選、九五肥彭政改方案,以及二○○三沙士災難,每一件事都要求大家少喊口號、多讀英文、努力思考、以理服人。我們老實地認識了功能團體的禍害、辯論過黃毓民的聲線、探討過社區醫療的要義。這些既包含大是大非,又牽涉技術細節的事情,「老襯」不會講,但香港人講,而且因為律師、傳媒、教師、學生和打電話到電台的的士司機的努力,愈講愈有水準。我相信「七一」五十萬人上街,有一半人是因為葉劉用眼神曲線救港,另一半人是因為余若薇、吳靄儀有根有據、直斥其非,示範了「咪當我老襯」的成熟智慧。

香港人的憤怒

  五十萬人遊行也的確是品流複雜、各有夢想,整體上消極頑抗多過樂觀建設。但香港人不是「老襯」,董建華政府被五十萬人唾罵,因為它頂撞了香港人的歷史,侮辱了香港人不再「老襯」的心情、道德和智慧。這種憤怒,不是任何修修補補或者虛偽鞠躬所可以彌補。

  七月九日,不願做「老襯」的人民,立法會外以心為本、據理力爭、不見不散。

Wednesday, June 17, 2015

社會學的應用與誤用 — 「80後」與社會運動

趙永佳、陳健民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學系、香港亞太研究所



近年來,英、美國社會學界一個熱門的話題是公共社會學(Public Sociology),用意是要社會學者走出象牙塔、回歸社會。環顧香港,呂大樂可說是最著名的公共社會學家。最近因為他介入反高鐵運動的討論,令他的曝 光率大增,也同時受到不少攻擊與批評。

一方面,他在《四代香港人》中所提出的世代差異問題,被不同持份者援引來解釋所謂「80後」年青人與反高鐵運動的關係。另一方面,他對運動参與者對議會的 衝擊提出批評。這裡我們無意介入有關運動的策略或倫理的爭論,因為這不是單靠學術討論就可以解決的問題。但對於如何應用世代差異來解釋社會運動,我們覺得 有必要澄清若干與社會學研究有關的議題。

首先要搞清楚的是《四代香港人》的「世代論」究竟與反高鐵運動有何相干?表面看來,「世代論」似乎是對「80後」年青人參與反高鐵運動「度身訂造」的解 釋。不少人在分析反高鐵運動時,都援引《四代香港人》中的觀點。例如中央政策組的首席顧問— 也是社會學家的劉兆佳就在電視訪問中指出反高鐵抗爭其實來自年輕一代的訴求得不到年長一代的認同所產生的挫折;連並非社會學家的曾俊華也引用「世代論」, 指第四代人其實不乏向上流動的機會,不應將自己的不滿以非理性手法表達。

其實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對社會運動著墨甚少,書中最直接涉及不同世代參與社會運動的問題,其實是「第三代」(P.49),他指出「倒董」運動中所謂 「三十世代」扮演重要角色。至於「80後」的第四代,他的著眼點似乎是被扭曲的成年人世界及價值觀對年青人發展的影響。到了「後記」(P.66)中,他提 到有人認為「保衛天星碼頭」的社會行動應是「二、三十世代」發聲的行動,他們自己應該將訴求講清楚。而他寫作《四代香港人》的目的卻是在重新思考第一代人 對香港的貢獻。第二代人的「原罪」不單在阻礙後來第三、第四代人的發展,也是未有好好地傳承第一代人打下的基業,把一個更開放多元、更多機會的成長環境交 給下一代。

不過作者的意圖從來也只是詮釋文本的一種方法,《四代香港人》作為一本以社會學為分析架構的作品,也應該放回在社會學中思考其意義。呂大樂師承以A.H. Halsey 與 John Goldthorpe為代表的牛津學派,其階級分析的背景源自戰後新韋伯主義與新馬克思主義的對話。兩大理論陣營的共同問題其實是階級分析的核心問題— 階級形成 (class formation) 。新馬克思主義者認為階級結構及客觀處境決定階級形成,最終階級會由一個「自存」(in-itself) 變成「自為」(for-itself) 的集體行動者。新韋伯主義者則指出階級處境只是決定階級意識與行動的其中一種因素,也有其他歷史、文化或社會因素會影響階級的形成。其中,階級流動 (class mobility)就是Goldthorpe等人在戰後集中分析的階級形成的因素。他們的研究指出戰後英國的階級結構受著階級流動經驗的影響,工人階級的 第二代享受著明顯的向上流動的機會,也直接令各個階級產生階級意識變得相對困難。

在香港的研究中,呂大樂採用了這條分析進路,以了解階級分歧對香港社會、政治帶來的影響。一方面他關注工人階級的處境;另一方面他更看到大量工人階級背景 的年青一代於戰後通過向上流動變成中產,對香港社會有深遠影響。然而,他卻不像劉兆佳等強調向上流動改善物質生活等如何帶來社會和諧,而是看到新中產階級 (包括第二、第三代)是如何在各個領域(社會公義、政制民主)中挑戰原本的社會政治結構。對於年青一代,這套分析的著眼點在於現有的主流社會制度及結構是 如何扭曲了他們的成長生態環境,也清楚指出我們這一代把我們的標準或尺度加諸年青人身上是如何窒礙了他們的成長。他關心的並不是第四代香港人能否「上 位」;卻正正是我們這一代人的「上位」競爭的主流世界觀對他們的荼毒。在這一點上,個人覺得他和這次「80後」年青人的看法基本一致,他們不也是在反叛上 一代對他們的標籤嗎?他們「反高鐵」,不是要宣泄不能上位的鬱悶,而是要創造與上一代主流不同的新社會。

所以《四代香港人》的社會學意義,在於他運用社會流動這主線去理解不同世代生命經歷的差異,以致對香港社會的長遠結構性影響。但以這分析架構來理解當前的 社會運動,顯然並不充分。

所以不充分,是因為從「不滿」到「集體行動」必須經歷一個「詮釋」和「動員」的過程。即是說,人們必須對將造成內心不安的原因,歸咎於特定的對象 (如政府、功能團體和財團),而且必須有組織和資源將這種個別的情緒和分析整合成一種集體的信念/論述,繼而策動集體行動去改變現狀。缺乏這種詮釋與動員 過程,即使生在困境的第四代人,經歷職場中種種挫折,再嚥下第二代人對他們的語文能力、工作態度的指責,而感到無力與沮喪,大可變成宅男、濫藥、排隊買 模攬枕來打發鬱悶,卻不一定會為了社會缺乏「結構性流動」就上街抗爭。把馬克思主義的階級分析套到這裡,可以說「自存的世代」(generation in-itself)不會自動變成「自為的世代」 (generation for-itself) 。

相反,在同一世代動員起來的80後,不一定就能代表那一代人普遍的不滿和訴求。社會運動的參與者,可能是較一般人更有時間和機會參與一些團體或社會網絡, 接觸到對社會問題的「非主流」論述,進而形成集體信念、商討策略、籌集資源,進行抗爭。就以這次反高鐵運動的「核心」來說,是一群從天星、皇后碼頭、灣仔 舊區保育一路走過來的學者和「本土行動」的一批年青人,像何芝君、葉蔭聰、朱凱迪、陳景輝和參與苦行的年青人都不是典型的80後。這個運動的核心理念,是 批判以經濟發展至上、不惜摧毁環境、社區和其他人文價值的「發展主義」或 「中環價值」。另一方面,他們亦批判香港回歸中國以後,並未真正脫離殖民地的體制和心理狀態,政府繼續行政霸道而群眾仍然慣於犬儒和依賴,因此有需要通過 抗爭來重建公民的主人翁地位。放在反高鐵事件上,保衛莱園村和針對功能團體都帶有這種抗衡發展主義和「解殖」的深層意義。如果硬將呂大樂《四代香港人》對 80後的論述套入這場運動的核心,認為他們就是因為工作沒出路、上不了位而進行抗爭,不單是捉錯弄神,更會引至極大反彈,因為這種 「經濟論述」正是這場運動要批判的文化心態。

那麽,《四代香港人》對80後的分析是否對理解現時年青人的抗爭毫無幫助? 動員起來的年青人是否就完全割離於他們所屬的一代? 那倒不是。從保育運動發展出來的反高鐵運動之所以被看成為「新社會運動」,不單是因為其擺脫了七、八十年代的物質(民生)之爭而轉為價值之爭,更是由於其 動員方式的轉變。以往民眾要參與社會運動,往往要參與居民組織、工會、壓力團體以至政黨。一方面這些組織對年青人缺乏吸引力,既使参加了,都會跟著馮檢 基、劉千石、張文光的脚步走而變得有組織、有策略、有進有退。今天因為互聯網的發展,通過獨立媒體和香港人網等網上平台,上述那種對資本和後殖的批判得以 在年青人中快速擴散。 而透過 Facebook 和 Twitter,年青人可以無需加入任何組織便能進行連結和動員,以「快閃」的方式參與抗爭,形成一種 「只有參與者而沒有成員」的社會運動。這種鬆散的、流動的網絡動員,令反高鐵運動的核心與整代相對冷漠的80後之間,出現了一群新生的運動參與者 --- 他們或多或少受到運動核心的一些論述的影響,但亦深感第四代人那種不安與憤怒。在反高鐵運動中,民間的 「高鐵專家組」提出政府方案「浪費公帑」的論述特別觸動一些年青人,是因為他們目睹過去經濟發展的成果並非全民共享,政府倒不如用幾百億去解決教育和貧窮 問題。這群邊沿的抗爭者所經歷的壓迫和對政治閉塞的痛恨,在沒有組織包袱的狀態下能盡情表達,亦更敢於衝擊一切的規範和制度。

因此,要將世代研究應用到社會運動的分析要份外小心。一方面要避免將整代人的困境和不滿硬套入運動的核心價值和訴求。但另一方面,因為網絡的發展令論述傳 播和動員的成本大大降低,令「不滿」更容易轉化為「集體行動」,這種世代分析對於理解一群鬆散流動的抗爭人士就變成有相當參考價值。而因為這種動員形態帶 有更強的 「即時性 」和 「情緒性 」,我們亦必須重拾舊有的「集體行為 」(collective behaviour)理論去補充當代過度強調社會運動中組織動員和論述建構的分折方法。

Wednesday, June 10, 2015

落區素人咪學泛民

明報
A28 | 觀點 | 周末新觀點 | By 朱凱迪 2015-02-14


讀者有沒有留意,今年在社區街頭免費替市民寫揮春的攤檔特別多?除了政黨之外,還有為數不少新成立的社區組織。年輕的「社區主任」急不及待製作「大頭照」易拉架、橫額和單張——跟進巴士服務、社區設施、巴士站上蓋損毁,一舉手一投足,跟政黨區議員九成相似。

他們很多是「雨傘一代」,佔領過後回到自己的社區,部署參與年底的區議會選舉,希望能夠令民主運動遍地開花。他們當中有些人在輿論耳濡目染下,對泛民政黨沒有好感, 「民主派30 年來一事無成」是口頭禪。弔詭之處是,當他們自己走進社區以至計劃參選區議會時,卻迅速地把自己複製成跟批評對象一樣的人——一個沒有稜角、能討好最多人的「政治商品」,賣點是年輕和靚仔∕女。他們也學會了建制和泛民的協調遊戲,內定誰在哪個選區出戰。

多了支持民主運動的人願意從事被視為「厭惡性工作」的社區主任崗位,多了人願意參選,無論如何都不是壞事。只是,如果可以要求高一點的話,我期望「雨傘一代」在落區時能夠反省香港地區政治的制度問題(譬如區議會作為港英殖民政府「無實權民主櫥窗」的淵源);在批評泛民時也要講清楚是在批評什麼(譬如泛民主派以「朝七晚十一」的好社工形象「為民請命」,民眾長期缺乏投票以外的社區民主參與);最終提出並實踐組織創新,補足甚至顛覆泛民主派落後於形勢的政治操作。

香港市民過去只懂要求政府「還政於民」,爭取「代議民主制度」;近年我們和世界各地民主國家的民眾一樣,對脫離民眾的政黨政治感到不滿,也開始要求政黨「還政於民」。佔領運動中的「拆大台」行動,背後雖然有本土右翼網絡策動,民眾和應的情緒倒是真切的。「拆大台」情緒的答案不應是反組織,這只會令陰謀政治當道,民眾再不能團結一致。我們需要的,是以民主的方式重建組織,讓民眾有真正的參與,這應該是後雨傘時代「更新」香港反對政治的重點,也是落區雨傘一代可以擔起的任務。

做一個西班牙的夢

西班牙的左翼政治運動Podemos( 「我哋得嘅」)的「還政於民」組織經驗很值得雨傘一代借鏡。Podemos 的組織主要以「地區圈子」(circle)為基礎,小至一條村一個屋苑,大至一個像沙田大埔的區。每一個圈子最少由5 個人開始發起,首先認識社區並製作「社區需要地圖」,然後從最小的工作開始做:知道有幾家人冬天沒厚衣服穿,就想辦法請有能力的人捐衣服。這類自發社區互助工作累積的同時,參與的人也會累積,討論和處理的問題也會愈來愈廣闊和複雜。圈子的運作完全透明公開,只要認同基本信念就可參與,當圈子壯大至有能力在選舉中競爭,圈子可以決定是否參與選舉及派出何人參選。

幾千個這樣的基層民主圈子加起來,Podemos 一年下來已成為西班牙其中一個最大的政治組織,並有可能勝出今年的大選,上台執政。香港不是西班牙,但雨傘一代最可貴的是創新和理想,我們在沙田做一個西班牙的夢,有何不可?

與社區居民一起組織有理念、有民主和有能量的「社區圈子」,推動社區共享創新,不是比起自封「社區主任」,推銷個人重要得多,也有趣得多嗎?假設我們在上水或屯門形成了數以千人的大圈子,我們可以把水貨客問題放到圈子討論,之後再投票選出最適切的應對方法;我們也可以給自己清晰的目標:當一個選區儲滿500 個圈子成員後,我們才會派人參選區議會。這樣的話,就算輸了,圈子也會繼續留下來。

殺入利東建屋邨根據地「乳鴿雙星」當選全靠師奶

信報財經新聞
A17 | 獨眼新聞 | 獨眼新聞 | By 紀曉風

老紀訪問兩位一舉為民主黨攻下利東邨的新晉區議員羅健熙和區諾軒,他們指雖然泛民地區資源匱乏,但並非無可作為。老紀綜觀兩人成功之道,在於一佔地利、二勝策略、三贏全職、四在多現身、五則強於搶攻區內主婦鐵票。

位於南區的利東邨,依山而建;老紀坐巴士緩緩而上,有如林行止先生昨天大作所言,如同攀梯式登月。

利東邨共八座,有7300 戶,居民人口逾25000 人;邨內分為兩個選區,分別是利東(一)和利東(二),一向都是街坊派盤據。去屆的區議員分別是張少強和黃志毅,所屬政治聯繫分別是新界社團聯會和公屋聯會。

今年才27 歲的羅健熙,四年前挑戰當區區議員,結果以27 票之差落敗。「其實都預咗,當時還年輕,就用兩屆時間試試」,他是甘乃威的議員助理,甘在利東邨開設議員辦,交給羅健熙。羅其後又認識比他少三歲的區諾軒,結果二人成了「利東雙星」。羅健熙坦言,議員辦事處就像革命根據地,有地方才好辦事;其次是應對落區作針對性部署, 「其實個個黨都咁打,你有個五六十歲老議員,我一定派個後生嘅、專業嘅落嚟」。熙仔所言甚是,老紀就見民主黨派出港島支部主席、58 歲的李建賢出選灣仔愛群,挑戰當區民建聯65 歲的鄭琴淵,但李生一頭白髮,看上去還較鄭成熟,結果都慘輸逾800 票而回。

另外兩大重點就是全職和要多現身。老紀和熙仔、軒仔暢談期間,分別有十個街坊走入辦事處:一個做長者證,一個投訴樓下公廁廁紙桶壞掉,三位師奶趁放學時段打躉,傾談話題和政治完全無關,還有三位大談點票時得知羅健熙勝出一刻的喜悅,另外兩位就是走進來恭喜他倆: 「阿熙、阿諾,恭喜晒!」其中一位師奶和老紀講,居民希望區議員是「街坊一入來推門,就能見到你」;羅健熙亦指街坊很需要知道區議員工作情況,所以他一有資源和時間,都會印製圖文並茂、色彩鮮艷、字體甚大的工作報告, 「perception is reality,街坊一定知」,老紀又想起,失去山頂議席的陳淑莊,出席now 新聞主辦的選舉論壇時,就被對手陳浩濂質疑「三沒有」:沒有09 至11 年工作報告、沒有區議會議題展板、網頁內沒有區議會工作紀錄,更乘勢批評她「醉心立法會工作,沒有熱心盡責參與地區服務」。

師奶洗樓助何俊仁贏回議席民主黨今屆派出的「明星」,空降落區參選全敗,擁有較高知名度的李永達和黃成智俱連任失敗,黨主席何俊仁最終保住樂翠選區一席,他當選後承認,全靠新界西的師奶「撲出嚟幫手洗樓,先至保得住佢無被人推冧」,羅健熙和區諾軒談起師奶的「貢獻」時,亦點頭稱是, 「師奶絕對不能看輕,她們的傳遞能力很高,不但可動員自己家人投票支持,更重要是一傳三、三傳六來宣傳你;所以你做得好,她們會向其他推薦」,老紀聽過這麼的故事,一對在利東邨生活的夫婦,上周六離港遊玩,到周日趕急乘船返港,希望投下支持羅健熙的一票。

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馬嶽昨天撰文,談及今屆區選所謂「泛民大敗」的現象,他指所謂「明星」如李永達、單仲偕、黃碧雲、黃成智勝出,但如羅健熙、區諾軒等輸掉,民主黨的議席仍是一樣,但各方對選舉結果的詮釋卻很不同。馬嶽認為「乳鴿黨」成功搶灘, 「起碼反映了社區福利主義沒有完全戰勝,基層選民不是完全看派福利投票的。這些年輕參政者,是透過長期投身社區和建制派『鬥做』而成功的。有扎實的地區工作,才能替政團建立群眾基礎」。

羅健熙和區諾軒不約而同承認,他們不願做所謂「蛇齋餅糭」工作,但有時也要礙於形勢, 「人地派十次,我地派一兩次囉,反正啲月餅是有人送的;其實街坊不是貪你個月餅,是一份心意,他又不想去對家(不喜歡的政團)攞,你給他是最好不過」,區諾軒補充,他認為區議會不只是「蛇齋餅糭」,或是一些關心街坊行動,更重要是充分發揮「地區議政」能量, 「建制派通常只做好頭兩項,但地區議題則做不好,這其實對街坊不是真正好」。

鴨脷洲既有公屋邨,又有大型私人屋苑;外間以為公屋居民才會要求多多,中產屋苑如貝沙灣、海怡半島發展甚佳,應不須區議員幫忙。羅健熙就指其實不然,海怡也有交通問題,而華富的民主黨區議員(柴文瀚)也會和薄扶林的公民黨(司馬文)議員商討合作。莫以為區議會選區小,對立法會選情幫助不大, 「08 年立法會選舉,甘乃威在港島只有幾個區總得票高於全港島其他地方,利東便是其中之一」,乳鴿黨今年取得民主黨內近兩成議席,羅和區都相信,更有助黨內年輕化,「社民連都好畀後生一齊玩(加入行委會),民主黨最近一屆中委亦有唔少新人,今次選舉結果相信會讓更多新人加入」,訪問末段,羅健熙仍準備參加社福界選委選舉,區諾軒又準備循區議會界別出戰選委, 「其實,我地都預咗選唔到……」。

Monday, June 8, 2015

走路是一種修行。


飲食男女
ET106-108 | Food Lovers | 綠色生活 2015-01-23





走路是一種修行。






身上不帶一毛錢,由大埔出發到梅窩,可行麼?這個儼如天方夜譚的狂想,有人真的實踐了──去年尾聖誕假期,Ling和外籍丈夫Tomas,抱著八個月大的女兒Julia,就這麼由大埔林村的家作起點,只帶手機、少量清水跟食物,單靠步行和搭順風車,不費分文地抵達梅窩!

這個近乎行為藝術的生活實驗,最後平安無恙地完成,但過程也有點波折:平安夜當天早上九時,三口子先由林村走到梧桐寨,然後登上大帽山,一直沿山路行到城門水塘,步行整整七個小時,才由大埔走到荃灣鄉郊。光是想像這段山路,已經揑一把冷汗……「沒甚麼,我們放輕鬆地走,慢慢的,在山上還不時把鞋脫掉,赤腳行哩。」Ling說來輕描淡寫。

真正要命的考驗,無關體力,反而是截順風車:接近黃昏時分,他們來到城門水塘,開始體力不支,決定搭便車出市區,然後噩夢來了──在和宜合道馬路邊伸手截車,等了超過兩小時,數之不盡的私家車飆過,卻無一位司機停下。當時路上不少行山客,有人以為Ling一家鬧著玩,更多人向他們投以奇異眼光:巴士站不就在隔籬,幹嗎截順風車?!亦有好心人以為他們人生路不熟,禁不住開口:「香港唔興hitchhike(截順風車)喎!」但她依然沉住氣,繼續站在路邊伸手,豎起拇指。最終,一輛的士駛過來。「上車後惟有跟司機解釋,我們正在冒險,身上沒錢,要到碼頭坐船入梅窩。」本來打定輸數的Ling,結果大吃一驚:「司機爽快地說:我要交更,不能直接載到碼頭,但可以帶你們去地鐵站!」

下車前,他掏出一疊廿元鈔票塞給Ling;「待會坐船也得付錢啊。」就這樣,一家人完成創舉,由林村來到相隔老遠的梅窩。到埗後,繼續貫徹不花錢遊歷:出發前于網上找到招待背包客的「沙發旅行」(couch surfing)宿主,免費寄居對方家中,在島上遊玩幾天才返家。你大概好奇:這樣步行遠徵為了甚麼?難道純粹冒險?觸發Ling進行走路實驗的,是一位知名的印度社運先鋒Dr. Satish Kumar,以及他為人津津樂道的傳奇:六十年代,僅得20歲的Kumar,為表達反核訴求,孑然上路,由印度步行超過12,000公里,跨過幾大洲,到達莫斯科、巴黎、倫敦及華盛頓,將一袋袋「和平茶包」送給四個城市的領袖;請求當權者在發展核武前,先喝一杯茶,考慮清楚對生靈的破壞。

Ling補充,當年Kumar博士的毅行非常嚴厲,「他不但沒帶金錢,亦堅持單靠陌生人提供的蔬菜水果當糧食,全程不坐車,完全是苦行啊。」半個世紀前,Kumar因為追求和平,踏遍地球;今日Ling跟丈夫女兒嘗試效法,目的沒那麼巨大,而是回歸一種關乎人、關乎自然的修行。「我想用這方法告訴人們:支持生命的不是金錢,而是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和關愛。」今次經歷,直讓她大為鼓舞,對這城有了新的看法:「大家都說香港人冷漠,但沿路上主動幫忙,甚至願意給我們金錢資助的人也不少;反而有些看來思想開明的外國人,狠罵我們這樣無聊和危險。」而這短短的旅程,只屬一次練習和預演;終極目標是到內地去,步行走訪不同生態村和少數民族,用雙腳去認識世界。

倘若時光倒流,五年前的Ling,大概怎也猜不透,有天會脫下鞋子,以走路去回應世界。她在廣州出生和長大,就像一般少女,有一點憂鬱,總覺跟別人格格不入,卻說不出由來。直到二十歲那年,離鄉別井到法國讀書,馬上得到解放;課餘遊歷歐洲各地,並到非洲烏幹達當義工,照料野生動物,發覺自己愛煞大自然,不願待在鋼筋城市。影響她最深遠的,是大學畢業後到英國報讀Holistic Science(全人科學):探討身心靈價值、環境可持續發展等議題,全球只得舒馬克學院(Schumacher College)開辦。那是一所自然學校,有自家農場和各種設施,校園就如小社區,同學老師下課後,會分工合作洗衫做菜;而創校人之一,正是當年苦行反核的印度學者Satish Kumar。

Ling記得,發現這課程時心情激動,不顧一切寫信給學院負責人:我沒錢交學費,但實在很想很想來讀書!未幾學院給她回覆:我們跟香港一家環保組織時有合作,你要不要試試申請他們的獎學金?結果,她順利取得入學資格,幾乎每一課也打開眼界和腦袋;意外收穫是遇上來自捷克、在學院當義工的年輕廚子Tomas,並結為夫婦。去年初Ling修畢課程,本計劃離開英國,仿效Kumar博士,跟丈夫到內地展開漫長的步行之旅──可是未幾發現懷有身孕,碰巧同時獲香港一家環保機構聘用,有機會來港工作;思前想後,二人決定暫時擱置遠行,生下女兒Julia再作打算。來港生活後,Ling搬進大埔林村,每星期也走入山區,或露營或散步,大大訝異于香港郊野的「天然」:「以前常在英國登山,去的都是國家公園,卻從沒見過像這裡的,野生動物這麼多,城門水塘令我想起非洲!」Tomas點點頭:「就算在捷克鄉郊,也不易動輒看見野豬、水牛和猴子,還有大量小鳥蟲子,都是非常珍貴的禮物。」

漸漸地,「步行」成為一家三口的日常,因為兩夫婦相信,走路如生命,從不停頓,永遠流動:「步行時一面向前,一面感受到陽光、風吹,周遭的景色也是活的。」而每走一回,總有新鮮發現:誰家婆婆自己種菜,哪處有可口豆花,日落時哪裡遍地暖黃好漂亮……最經典例子,是有一回兩口子吵架,Tomas一氣之下離家,在林村附近樹林亂逛一通,入夜後氣消了,卻發覺迷路。由於生怕遇上蛇,他整夜躲在大石上,不敢亂動:「後來天全黑,開始有螢火蟲飛過來,那場面很奇幻,像童話!我頓時感到無比安全,慢慢更睡著了。這就是大自然的威力。」

Ling坦言,現時雖有穩定工作和收入,但每天困在辦公室,只覺窒息;她希望儘快完成工作,回內地長期步行──因為沒了金錢隨身,就不會受世俗價值綑綁,可以好好的活在當下,跟這世界一起流動。「尤其當你赤腳的走,身體直接在親吻土地,同時被土地親吻。」他們正習慣穿著一種特製的「五指鞋」,為將來赤足走路作好準備:「這樣踏足大地,那些瘀塞了的感官,就會慢慢打開。」如此一個廿五歲女孩,由廣州、英國到香港,轉眼就要回到中國,去體驗更多未知的可能。這旅程本身,已是一場靈巧而精彩的流動。

步行分享會Ling將在林村舉行分享會,訴說去年末步行到梅窩的經驗,以及作為環保媽媽的生活態度。 日期:二月(日子待定)地點:大埔林村查詢及報名電郵:vivian-libg@hotmail.com

Wednesday, May 27, 2015

梁款:告別新中年

  我教書。我日常的工作,是向年輕人指點,間中說些發人深省的勵志話。最近我愈來愈不安。我嘴硬,指點我在行,但勵志要講心情,勵人的自己要有鬥志。對不起,我相信我已經沒有什麽鬥志。

  「失去鬥志」的人很容易辨認︰在工作上只顧防炒,在球場上一味橫傳,在課堂上全程念書。「失去鬥志」有個醫學名稱叫做 burn-out,五四詩人會翻譯成「油盡燈滅」,街坊粗人會翻譯成「乾」、「枯」、「殘」、「摺」、「謝」……。

一個人為什麽會「謝」?

  最直接的答案,當然是人到中年,荷爾蒙分泌失調,生理走樣,人自然就「謝」。

  我承認,我的生理一早已經走樣。但身邊的朋友,不論大眼、細眼、長髮、光頭、男人、女人,個個都在勤練呻吟,頻說無心無力,無志可勵,這可是一個集體的警號。

  我想一切要由回歸說起。

新中年,信自己

  最新民意調查顯示,回歸四年前夕,大部分香港人對經濟環境、特區管治和個人前途,憂多過喜。回歸後的社會令人愁,是事實。它令某一些人,例如我和我那光頭、大眼的男性朋友特別愁,這值得深究。這些人,幾年前曾經風光得意,報刊專欄甚至替他們起了一個外號叫做「香港新中年」。「新中年」有名有姓(最喜歡叫港生),有頭有面(身居要職,生財有道,出書辦報搞烽煙),大部分見過風浪(暴動、放洋、八九民運),小部分常講理想(愛國,更加愛港)。他們曾經被人追捧,將香港過去最風光得意的事,黏在他們身上。他們本身又是香港成功故事的撰稿人,將本來充滿意外的歷史,寫成一個「同舟共濟」、「我們是這樣長大的」的催淚故事。在這個故事裏,香港人有鬥志、有「食力」、有許冠傑、周潤發、有開放政府、有「民主歌星獻中華」。而「新中年」就是這個故事的一個會行的典範。在回歸前,這個故事講完又講,信得最入肉的是「新中年」自己。

新中年的雙重危機

  四年之後,我和我身邊的新中年迅速變成人乾,原因有兩個︰

  1香港根本就毫不成功。新中年一向喜歡講危機。但回歸前他們主力「研究」危機,專門探討諸如「工業轉型底下中年女工的出路」的問題。回歸後,新中年轉行「體驗」危機,生活字典裏開始出現裁員、失業、彈性工作這些怪字,以前熟讀馬克思關於「資本家剝削工人」、「市場壓抑人性」等分析,今天第一次身同感受。他們第一次見到,他們心愛的香港其實經濟建於浮沙,人心反轉豬肚。

  2香港的故事一早就說錯了。他們誤信香港跟現代文明有個約會,幾許風雨之後,香港人會是一個既懂生財,又講道義,還會隔三五年就改選一個行政長官的文明族群。但中年人的悲劇是,他們慢慢知道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回歸四年後中年人的雙重悲劇是,他們知道這些不如意的事–例如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全球化擴張–是無力改寫的。

  新中年無會籍,他們可以團結,甚至他們的存在,全靠一個大家互拍心口的故事。當這個故事證實純屬虛構,甚至是妄想,這個打擊,就好像一個少爺忽然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大家該拾回來的養子,在塵世間可有可無,他會發覺無法向自己的身份交代,更無心情向他人勵志。聽到人說「香港一定得」,他們只懂打冷顫。

  面對重重打擊,新中年發明了不少偷生存世之道。首先是收起黃色笑話,多講黑色笑話。我的大眼朋友梁世榮寫稿呼籲新中年先集體燒烤,再集體燒炭自盡,是近期最悲壯的笑話。第二條路,我的長毛朋友馬傑偉有話講︰他叫大家忘記香港新中年大部分有心無力、無心無力;大家不如多點回歸(!)生活中最卑微的樂趣,效法古人金聖歎,或見蜜蜂飛,或見風箏斷,或者被狗咬,一律學會由心裏喊出「不亦快哉」。第三條路,我的失散同學盧子健寫回歸時提出,他說廢話不如不說,與其指指點點,不如緊守崗位,做點實事。

告別新中年,尋找新人類


  由煙花變成蠟燭,過活多過生活,這大概就是今天香港新中年的寫照。新中年作為一個個體,作為醫生、律師、老師、公務員、小商人,會繼續生存、營役,間中還會有點小建樹。作為一個文化象徵,作為香港道德的招牌,作為香港故事的撰稿員,正如林奕華所說,Our days are numbered。香港新中年不再自豪,笑話不再好笑,有心無力,自行消亡,這畢竟是回歸四年一個鮮為人知的悲劇。

  四年前,我在報章登過尋人啟示,想尋找一些自覺正氣,又肯在社會政治事項上進取的新中年,站出來跟大家打個照面。這份賞金,至今紋風不動。

  在此,我願再出啟示–尋人︰出生年份七字頭,看漫畫一目十行,寫字鐵畫銀勾、自覺行為不檢,對回歸四年不吐不快,對回歸五年有所憧憬,夠膽用頭殼衝擊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和全球化擴張。

   拾獲,厚酬。

  新人類,下一期看你了。

Tuesday, May 5, 2015

輕與重

信報財經新聞
P37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8-01-28


  中學時候,有兩個學科,我讀得很差,一是化學,二是歷史。

  跟許多同齡輩一樣,我害怕歷史,因為歷史的書很厚、字很多,記載的時地人全部有蠟味。我覺得選讀歷史的同學很偉大,但我是一個老實人,我老實地喜歡漫畫、音樂和鐵沙掌。事後我知道,這些東西叫做流行文化。那時候文人昆德拉未紅,但我已經懂得歷史很重,流行文化很輕,而輕,是我的心頭好。

  入大學,遇到天人,讀到天書,發現做人處世,天外有天,從此立志將社會學帶入紅館,邊讀邊聽。有一段時候,我的書案上長期擺放着馬克思和馬榮成的著作。我染髮唱K,養雞趕鴨。我覺得自己的頭很大,但腳步和心情一樣,十分之輕。

  然後,天開始下雨。最初,是片言隻語。我說:「我崇拜許冠傑」,學生說:「對不起,我是Leslie那一期的」。我說:「梁朝偉未拍三級片之前,曾是一個歌星,而且試過穿裙演唱,十分骨子。」年輕朋友說:「對不起,我只喜歡側田。」  然後,天開始打雷。我聽到產量最豐的填詞人林夕說,香港流行音樂,正遇難產,急待援手,以保住一個工業,更保住一段集體回憶。我見到一個曾經跳躍,現在據說將死的電台,正在努力掃走塵埃,重構「不死的」流行音樂傳奇。我見到「博益」出版社忽然關門。

  我以為會長春不老的《不文集》勢將變成歷史。

  生命中的輕,忽然變重。我開始聞到我的頭髮有蠟味。我想我應該重新做人,學點化學,擁抱歷史。

志雲飯局

信報財經新聞
P3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10-08


  跟媽媽一樣,我喜歡看《志雲飯局》。  上星期,輪到王晶出場,邊吃邊講,講發哥(「到荷里活之後,演技沒有進步過」),講伊麵(「四十歲人,十六歲的心態」),講晶女郎(「動了真情的有兩個」),和人生哭得最痛的一次。一個小時的節目,眨眼就過。

  一直佩服陳志雲。早年相遇,知道他人靚聲甜,笑話厲害。看過《飯局》,我發現原來他是一個搞文化研究的高手。

  看王晶吃飯那天,我剛巧在課堂講解文化研究的方法學。我說「民族誌」(ethnography)的要訣,在於努力行街,摸手摸腳,談天說地,進入別人的內心世界。要做好考察,口袋一定要經常暗藏兩件寶物:一、一個「八」字—八八卦卦,大眼尋幽。二、一個「人心」,以心為心,摸到彼心。

  《飯局》好看,因為志雲夠「八」。民族誌訪問的絕技,他用到爐火純青—小提個人意見,多說如何怎樣,提問直接(「你覺得自己是否一個好人?」)、具體(「那一次你其實嬲成點啫?」、夠空間(說到敏感話題,暫停發問,口部微張,雙眼直望),讓對方自願詳談,學名叫做「啞挖」(silent probe)。

  《飯局》好看,更因為志雲有心。我沒有證據,但這裏不是法庭,我是全憑陳志雲抹嘴的手勢作出判斷。《飯局》排場厲害,但大部分對話平和、日常、細緻,如坐茶餐廳。志雲做東,文明待客,多聽少講,開心時一起拍枱,傷心處點頭問好,眼神中有對「人」摸得到的尊重。

  《飯局》是電視節目,我不期望志雲伸出雙手,搣開客人(在娛樂圈行走必不可少)的假面。因為志雲有心,我看到某人願意拿出一張張忽明忽暗、欲言又止、既公還私的面譜,公諸於世。我見到司棋姐憤怒、晶哥無誨、米雪有情、薛家燕很家燕。

  文化研究,故事平淡,但當中有你,已經足夠。

深 鑽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9-10

  9月3日,開學,全港老師,心情緊張。  我在鄭融出世後一年當上老師。最初,開學前後,事必不斷梳頭,努力備課。今天,我已停止梳頭,但繼續努力備課,心情患得患失,二十年不變。

  變了的,是得和失的尺度。

  年輕時,自以為貌似大師,上課不論講人說理,全部作「大」。今天,我自知有生之年最多只可以當一個二流的工匠,於是更多求「細」——細眉、細眼、細心、細水。過去幾星期,冒汗過後,我確認了備課的關口有兩個:一、幫自己澄清例如「後現代主義」之類乞人憎地艱深的概念;二、幫同學弄通上文下理,寫好課本與生活之間的連接詞兩個關口,皆無秘道,想過關,唯有出力。

  上第一課,我心情緊張,因為我想跟同學說,你和我早已告別九歲,不是天才。對於常人,大學教育其實是一門人生的細藝。藝,講視野,要天馬行空。細,指作為,一定要腳踏實地。我想起最近讀過舒琪跟大衛博維爾談天說地,兩人異口同聲,向世人推介,一個生字——drill——「深鑽」。

  深鑽,就是面向深處,出力猛鑽。舒琪說學好電影,要多看電影,體會人生,並願意身體力行,對編劇拍攝燈光茶水化裝布景的工作,練習練習再練習。他問,一個要喜歡音樂的學生,每天勤練八小時,一個學電影的同學,為什麼「不用花相若的時間,深鑽不同的技巧?」  那一課,我響應舒琪,叫學流行文化的同學記緊多唱K歌,體會人生,並且身體力行,每天花上八小時,對Juno咪嘴和資本主義文化危機之間的上文下理,多加鑽研,練習練習再練習。最後,我警告同學,我這一科關口多多,並無秘道,如你躲懶,願主保祐你。說時嘴角微翹,心帶驕傲。

  開學,真好。

偉人

信報財經新聞
P4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7-06-18

  端午節到,想起屈原。

  年少時,我仰慕屈原。我覺得他品行好,情操高,做人很偉大。後來,我跟屈原的感情有變,對偉人的感覺愈來愈反覆。

  我是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我出世的時候,前面有煙囪,後面是溪水,每日生活充滿了「中」與「西」、「土」共「洋」的拉鋸。「傳統」跟「現代」,名副其實是只有一板之隔。結果,我先學潮語,後弄刀叉,因為這個偶然的歷史先後,我跟中式的偉人有磨不爛的瓜葛。

  我第一個仰慕的偉人,叫做文天祥。小學三年級某天,學習人生第一首飲歌,第一句歌詞,開門見山,叫做「天地有正氣」。三句過後,我知自己已經身中劇毒,並由那天開始學人追捧偉人。

  後來,因為買糭,我認識了屈原。我崇拜他愛國,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結識了更多偉人。我欣賞孔子有腦、包拯有心、岳飛有勁、張飛有肺、勾踐有「吉士」。關羽(別名二哥)一邊吃肉一邊(讓人)刮骨的英雄事迹,更加可歌可泣,教人五體投地。

  可惜很快我遇上了Peter, Paul & Mary,我唱過聖詩,見過反戰,對古今中外有關英雄狗雄、小我大我、賣國報國的故事,充滿疑惑。我開始懷疑屈原。我甚至對中國歷史上那個無處不在的「屈」字有莫明的反感。

  慢慢,我選擇多吃糭子,少拜偉人。今天,我依然正氣,但中式偉人,我只尊敬兩位。一是黃香,他不分大小,愛護家人,如愛護大地。二是孔明(事後),他不擅長預警,卻精於鋪陳,並甘冒別人嘲笑,堅持在鑼鼓和塵埃一起落定之後,才返回現場,記下史實,述說因果,將鑰匙和問號一起交給後世。

  而歷史就是這樣寫成的。

金 句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6-04

  十年前,我幹了一件好事。

  九七回歸,有藝術家將維港的空氣入罐密封,貼上招紙,題為「Canned colonial air, the last gasp of an empire」。我一向喜歡跟風,決定學人吸入空氣,留住歷史。我上茶樓,下廁所,吸盡市民百姓洩出來的正氣、邪氣和冤氣,用紙筆老實記下近千句有味的民間金句。我見到百姓的金句跟天王天后的裝扮一樣,至金至揚,三分老套,七分煽情,百分百地道感覺。好的金句有態度(「如果我有錢,我會批個頭落嚟俾你當櫈坐」)、有道理(「臭罌出臭草」)、有願景(「大雞唔食細米」)和香港人的集體智慧(「邪不能勝正」)。

  港人金句,五光十色。我約定自己,每年「六四」「七一」,事必拿起金榜,上下細看,見證時代的曲直。

  我當然沒有守約,之後,金句榜塵封十年。上星期,因為馬力,它重見天日,讀後,我的心情曲曲直直。

  有些金句,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例如無良老闆叫我「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有些金句,昨天相信,今天不相信,例如以為港式資本主義可以「同舟共濟」、「一家便宜兩家着」。有些金句,本來平淡,如今閃爍,例如學劉德華在地鐵車廂內講「杏加橙」。有些金句,本屬永恒,今天屬超級永恒,例如「聖人都有錯」(聖經要送檢),「錢不是萬能、無錢就萬萬不能」(西九文娛藝術區);「退一步海濶天空」(P2馬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香港人那道氣)。

  然後,是至尊金句。今夜維園,不想回憶,未敢忘記,不見不散。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7-05-14


  學期完結,老師收口,輪到學生作主,給大人打分。

  「你的課,好深。」(呀……我以為已經好淺……)

  「你的課,好悶,不過不及其他老師的課那麼悶。」(噢……多謝……)

  「你的課,好散。」

  是驚風散、十香軟筋散、蛋散那個「散」。我呆住。

  我自問做人有始有終,講書有圖,寫文有線,自小學開始,我的強項是「連接詞」,對「因為所以」和「前因後果」有異常的執着。我的課的確頗深,有時頗悶,但─「散」─?

  幾過月前,遇過同一樣的震驚。那天,跟演藝學院的學生一起觀看新浪潮經典《四百擊》,演後交流,有同學打分,說杜魯福這齣戲「好散」。

  我抓頭。有一個時期,文化研究流行一種說法,說電影作品交給公眾之後,演繹是對是錯,評價是好是醜,由時代的風向決定,導演無從過問,「作者已死」。這種說法,我一直不服。我天天照鏡,知道自己未死,而杜魯福,是永垂不朽的。

  我重讀自己的講學筆記,翻看《四百擊》,洗濕臉龐,感受這個時代的風。慢慢,我對同學的「散」,多了一分了解。我的課,講歷史,有教訓,但這個時代最大的教訓,是教我們少講歷史,多建馬路,大蓋商場。杜魯福的戲,講少年的心,如野馬奔馳,對性和人生,穿牆破壁,跟自己的幻想,一起成長。但這個社會的大人,卻如泰山壓頂,將野馬、性、幻想和少年的心,急急上鎖。

  少年人,不易做。他們聽一套,見另一套,種種大事,有前因,無後果,感覺就如地上的磚頭碎片一樣,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個「散」字。

  幾時我們才能見到大人收口,學生作主,陽光再現?

媽媽與我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3-19


  星期四,到媽媽家裏吃飯,見電視直播特首選舉論壇,匆忙夾了三隻鵝掌,站着追看。媽由廚房出來坐下,望着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埋身肉搏,三分鐘後,大叫「好悶」!然後返回廚房,繼續炒菜。

  媽今年七十八歲,做人一直有三愛:一、煮飯;二、攻城(四方城);三、煲長劇。偶爾,她也喜歡月旦劉德華的臀部,但眼前兩位先生身材略矮,頭油太多,肯定不是她的一杯茶。

  廣告時段,我代全港市民向媽媽道歉,並主動跟她搭訕解悶。我見到她電視機旁有一大疊恐怖片的影碟,於是問:「《鬼域》好看嗎?」她答:「唔驚嘅!」問:「《餃子》又如何?」答:「都無鬼嘅!」問:「《見鬼》有鬼了罷,我自己看過,有幾天不敢乘坐升降機呢。」答:「車,假嘅!」

  媽媽的心情,我明白。她經常劏雞,年輕時見過親人被槍決(「迫咗」),又老實見過如假包換的鬼(「大吉利是」),因此拳精和厲鬼(港產片的兩大絕技),對她已毫無威力。今天她觀人看戲,已很難做到何思穎所謂的suspension of disbelief。她有興趣追問的節目,只有兩類:一:高度現實,例如直播剝牙削骨的血腥手術實錄;二:高度超現實,例如佘詩曼搞革命。

  論壇接近尾聲,兩位先生大聲批評對方的算術和人格,我十分興奮,以為自己發夢。我想對媽媽說,我見到香港政治的新一頁。但我住口,我怕她說:「車,假嘅!」

  論壇結束,準特首離場,胡杏兒登場,媽媽坐下。我說我要走了,媽媽眼釘熒幕,頭也不回,口裏大叫:「記得包起幾隻鵝掌宵夜。」

  那一晚,我宵夜,然後,做了一個好夢。

OK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3-05

  三個月前,到浸大講課,散場,要趕路,問在場的年輕學生,由這裏到西九龍中心,路程多遠?坐巴士能趕得到嗎?同學答:OK遠啦!再問:即是有多遠?再答:OK遠。我抓頭,然後跳上的士。

  三天之前,在港大主持面試,考核即將在這個暑假到各大傳媒和文化機構實習的學生。我問:你想到《信報》文化版工作,你的中文寫作水平可以嗎?答:OK可以!你有到過牛棚藝術村嗎?沒有。藝術中心?有。看過詹瑞文的演出嗎?有。覺得怎樣?OK啦。另一位同學,志願是到「獨立媒體」見識見識。問:你認識這個機構嗎?答:其實不太認識。問:它抓新聞,也搞社運,不少人說它激進,你覺得自己適合嗎?答:我個人都OK激進的。我抓頭,然後滿眼問號。

  一天前,在石硤尾公屋空地參加了「舊區更新何去何從」的民間工作坊。有幾位我的學生在現場搬枱遞水,並帶隊出遊,經過美荷樓,繞道南昌街,直入深水埗。滙報時段,同學站起,講八十二歲舊街坊的眉頭眼額,六十七歲老師傅的一手一腳,然後放聲大說,市區重建,有「要」與「不要」:不要胡亂動土,不要硬起高樓,要貼近地面,由民間的赤膊和汗水開始,釐清理據,服己服人。那一劇,我見到一位幾個月前在「獨立媒體」實習,並老實參加過絕食行動的同學,密密點頭,勤寫筆記。

  這一天,西九龍的陽光,特別猛烈,我不停滴汗。散場,一位組長同學捧着大盒宣傳單張疾走,我問:辛苦嗎?她答:OK辛苦啦!

  我微笑,然後繼續趕路。

有毛有翼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6-09-25


  教書多年,經常在廁所反問自己,你是不是一個好老師?

  有時,我覺得我堅強。今時今日,年輕人少讀經典,不說魯迅,我卻堅持在課堂播放粵語殘片(內有張瑛勸人不要賣血,陳寶珠教人遠離臭飛),以見證歷史,示範文以載道。

  有時,我覺得我軟弱。今時今日,不少年輕人上課習慣遲到早退、流口沫、剪指甲,我卻一直跟我的摯友獨眼龍一樣,「隻眼開、隻眼閉」,實行得過且過。

  我性情反覆,心中的尺時短時長,我想是因為我年少時沒能好好處理粵語殘片向我拋出的一個挑戰─少年阮兆輝喜歡「車大炮」、「偷阿媽私己錢」;然後和大人「駁嘴」;中年吳楚帆大聲責罵:「家下你有毛有翼啦!曉飛啦!」這個場面極度震撼,自此對於毛毛翼翼,我難分難辨,既愛且恨。恨,因為我怕自己變成禽獸;愛,因為其實我想飛。

  之後,我變成一個愛學行又想飛的雙面人:表面皮膚滑溜,其實心中有刺,背後暗藏雞翼。

  今天我在大學行走,主修「流行文化」,副修「陽奉陰違」,並且在「車大炮」一科拿了甲級榮譽獎。

  早幾天,我又向系主任「車大炮」說,我要到港台督導實習生,不能出席學系那個很重要的會議,然後溜往戲院,偷偷抓着演藝學院學生的衣領,入場(重)看了杜魯福的經典《四百擊》。我見到世界影史上毛翼最豐、大炮最響的少年安東偷阿媽的私己錢、跟大人駁嘴、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和郊外的野草灘頭浪蕩、逃脫、奔走、飛翔,直至無邊,老實地示範了舒琪口中的一個年代的free spirit。我心輕快。

  文以載道,同時有毛有翼,可以嗎?

「空間」

信報財經新聞
P4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6-07-03

  星期三,大雨滂沱,在石崗營地跟十多位同學玩空間。  這個老字號暑期通識班,出了名同學無分、老師無酬,大家以「談情」為前提進行交往。因為是談情,我放軟手腳,一改我教書多年,畫公仔一定畫出腸,講故事一定有教訓的惡習。這一晚,我決定要有心,無腸,有你講,無我講。

  同學見老師收口,知道有機可乘,於是大講特講。兩小時後,同學問我,我們的事,可有教訓?我笑而不語,然後露出一個我覺得幾有內涵的表情。我其實想說,我雖然教社會學,但社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天天還要學。我最喜歡的電影,不是字字珠璣,擺明警世的《危樓春曉》,而是全憑直覺,回音輕傳的《兩生花》。今天你要我選人生金句,我不要一錘定音(例如「一寸光陰一寸金」),我要似是而非,欲斷難斷。例如「不如我們重新開始過」(何寶榮,《春光乍洩》);「不如我地今晚咩嘢囉!」(周星馳,《蓋世豪俠》)。我也想告訴大家,我心目中的經典電視劇場面,是木村拓哉死前面上仍然流下一行眼淚和萬梓良死後嘴上堅持掛着兩條鼻涕。這叫做:做天外有天,餘音嬝嬝。 

 星期六,七一遊行,烈日當空,我在三越門前扮牛喘氣,熟悉的軒尼詩道上,眾聲喧嘩,載着大過六條行車線的空間。我低頭,發覺原來自己穿着的襯衫,相當應景。白色T恤,八九年在維也納購買,上有莫扎特大眼一對,下有德文金句,大意是:「如果我要跟所有我愛過的女人結婚,那我就……」我立刻想起費格遜最近送給艾力臣的金句:「如果朗尼有什麽冬瓜豆腐,那你就……」我也想起一名同學在營裏送給我的金句:「如果李澤楷買下所有他看中的傳媒字號,我們就……」

  《信報》生日,無以為贈,在此祝願友誼永固,空間長在,繼續有腸,有情,有教訓。

時 鐘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6-05

  港大期考,其中一個考場,由體育館改裝,容量近千,考生一齊開卷衝線的場面,我的好友賓虛見到,頻說偉大。

  因為人數眾多,校方在考場中央臨時擺放了傳統說是King Kong用過的跳字鐘,每個跳字,比我的大頭大十倍。行近大鐘,想起王家衛,也想起以前教過的一課書。

  這課書,我借歷史學家David Landes說西洋人類由中世紀開始做鐘,到十八世紀大量賣鐘,百姓和公主用過之後,生活習慣啲㗳啲㗳,一起改變。我們約人拍拖開始「守時」,做功課要「限時」,到機構實習最忌「過時」。慢慢大鐘由監獄行入工廠、走進學校、掛上商場,將英國人time keeping和中國人「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打入腦袋,束縛肢體,教我分秒自律,教你與時並進,走向現代。

  人造時鐘,時鐘反過來主宰人生,這個故事,學生一直似明未明。那天考試,當我宣布「你只剩下五分鐘」時,一名學生抬頭望我,面容跟朱江失戀時一模一樣,我知道他已經明白了。

  回家改卷,開始另一場圍着時鐘競跑的死亡遊戲。我改卷從來自律,可惜學生的答案經常拒絕與時並進。最爛的答案,亂叫大師(叫Weber做Max),有頭無尾,還篡改歷史(說蘇守忠一九七七年在油麻地小輪絕食)。

  改爛卷,最花時間,因為我猶疑。我知道考試分秒必爭,壓力巨大,偶有錯手,情有可原。我也知道今時今日,學生要拍拖、做功課,暑假還要到機構實習,頭上有時鐘啲㗳在響。我常說現代社會害人,爛卷人其實是受害者。我想起王家衛、朱江,想起何秀蘭早兩天告訴我:「如果學生的答案跟你期望的一式一樣,你教書就真的失敗了。」

  因時間關係,不能再想,手起分落,五十八,然後繼續繞着時鐘,打低時鐘,在現代的城樓,邊走邊望。

好人唔易做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5-22

   上星期大學開始考。作為監考,我不能苟且,一早起床,穿上緊身衣服,步入試場,全程在學生左右來回踱步,眼神嚴峻,臂彎鑲鋼,自己覺得很有氣勢。

  散場遇上學生,他說:「嘻嘻,我還未交功課,你這麽好人,準不會扣分罷!」我未及開口,眼前已剩下一堆灰塵。

  我有點氣結。大家知我平日討厭梳頭,學生以為我是一個隨便的人,經常在我面前表演釣魚,在背後笑我是「中國最後一個好人」。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

  跟Darth Vader一樣,我其實有黑暗的一面,年輕時,我相當殘忍(定期在家中屠殺小強),我貪心(不論一角幾毫,一律拾遺不報),也相當惡毒(特別針對我的敵人N屆世界桌球冠軍Steve Davis,曾在電視直播期間,衝口大叫:「我好想史大偉死」!)。

  我承認這幾年因為少吃了花生,我的牌品和人品一起變好。我學會關心瘦人,愛惜小動物(四腳蛇除外),並且樂於包容各類人民公敵,例如衣櫃同志、雙失中年和賣血推銷員。早兩天,收到電話促銷,聽筒內的聲音聽來相當機械,我問:「請問你是不是電話錄音呀?」確認對方不是人類之後,我才安心掛線。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到底是像一個人。

  但我不敢稱呼自己做一個好人,我讀過歷史,我聽說毛澤東在世時,中國死了很多好人,我也知道,在香港這類錢字牽頭的複雜社會,好人,跟女人一樣。認真「唔易做」。今天不少大機構,例如大學,私家招牌和公家期望都大。它們的日常作息,講白紙黑紙,上情下達、按章工作,和星爺口中的「天子犯事與庶民同罪」。大學的規章字典很重很厚,除非你以前做過礦工,你會很難挖到「好人」兩個字。說了這麽多廢話,教訓只有一個:各位同學,遲交功課,還是要扣分的。

黃金時代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6-05-08


  早幾天在藝術中心跟幾位朋友煲水,輾轉談到一個滴汗話題:香港文化的黃金時代,是否已經一去不返?

  這個問題,不好答。因為香港太大,時代太重,近幾年我已改口問一個我認為比較老實的問題: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哪個時候活得最好?我自己的黃金時代在哪?

  答案,我猶疑過。有時我覺得年輕真好。年輕的我,聲大、力大、胃口大,不論談情說愛,還是反資反殖,全部都有「第一次」的蠻勁。但年輕的我,長期處於無人、無物、無知識的三無狀態,感覺其實相當灰藍。年長,漸漸人老色衰,但也學會凡事三思、關心別人、以和為貴。近年照鏡發現自己的眼神跟萬梓良一樣,少了狂傲,多了深邃,感覺頗為良好。

  因此我時常勸告自己,要保持年輕,又繼續年長,尋找一種既大聲又深情、能收能放的黃金境界。

  上星期日給《信報》寫稿,因為自選的題材太大太重,下筆難產,到廚房覓食待產。打開房門,頭上黑影一閃,有硬物掉在身上,看真,是一條鱷魚(對不起,其實是一條四腳蛇)!然後反彈三下,頭先着地,發足狂奔(我指那條蛇,不是我)。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終極噩夢終於成真,我發出了肯定是我這一生人最大的一下叫喊聲。然後,很出奇地,我沒有走。我停下、三思。我對自己說,你很幸運。那條蛇沒有先斷其尾,再入你嘴,然後撩你氣管,咬你喉嚨。這次意外,牠OK,你OK,如果你做人肯善用蠻勁,定期站在黃線之外,遙望路軌,積極面對噩夢,生活其實可以幾OK。

  很快,我入定,然後帶着深邃的眼神,回房下筆狂寫,一口氣完成了那篇關於資本主義與人生的大義。

  香港文化是否光輝不再,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自己的黃金時代已經正式到臨。

阿公話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1-03

  港產黑社會電影我看過很多,大部分瘋瘋癲癲,誇張失實。較好的幾部,瘋癲過後,帶點自嘲,總算有多少人性。其中一部叫做《去吧!揸 fit 人兵團》,講江湖「散仔」因一次誤會劈人,因連串意外被人劈死,血很紅,但感覺十分黑色。近尾一幕,社團「阿公話」要派手下暗殺仇家,眾嘍囉酩酊之後,抽籤赴約。「散仔王」吳鎮宇抽到個「死」字,雖不從容,卻逼著就義,硬著頭皮和毛髮,拿著一支爛槍到酒樓找仇人算賬。

  這一場戲,我有感覺。這幾年在工作上不停聽到「阿公」(又名教資會)話高等教育有許多仇人(例如不賺錢的學科、不輝煌的研究),需要清算,部門內一眾「散仔」、「散女」,逼著開始做事,酩酊之後,互相紋身,輪流赴約。這種勾當,工多藝熟,現在每次我抽到那個「死」字,總會二話不說,拿起一支爛筆、含著一粒酸梅,挑燈殺敵,直至雙手染滿香港高等教育黑色的鮮血。

  近日讀報,見到香港天下大亂、血流成河,知道吾道不孤。我見到特區最大的「阿公」話,我要清算仇人,擦亮香港,然後見到不少有頭有面、「企堂級」的人馬輪流上陣,抽到個「死」字的名單愈來愈長。單是七一之後,這些已經犧牲,或上到沙場、或劍在人不在的人物就包括了梁錦松、葉劉、楊永強、盧維思、唐英年、王見秋……。

  望著這個名單,我既心涼,亦難過。香港人雖然瘋癲,但罪不至死。我不奢望耶穌打救,我只希望「阿公話」的年代,早點去吧!

執迷不悔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3-11-17

  我有一樣不良嗜好,一直愧現人前,想戒,卻戒不掉。它叫做迷音響。

  我喜歡聽音樂,但真正迷音響,要由大學畢業那一年開始。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拿著人生第一個自己賺的五千元,跑到旺角的音響店扮西瓜刨說:我、我、我想試聽!從此踏上不歸路。

  那次試聽,是西方人所謂的一次「開眼的經驗」。跟我慣用的套裝機比較,真正厲害的音響原來真的好厲害:打雷像打雷、雀叫似雀叫;低音大鼓一出,我的褲管隱隱作動;敲碎玻璃的試音碟一播,全場賓客立即縮腳。我返回原位之後,速速付錢,雙手捧著幾個紙箱和陳四萬的嘴,飛撲回家。

  往後幾年,我在家聽了很多雀叫、打雷和敲碎了很多玻璃。我變成一個快樂的男人。然後我做了很多快樂的男人都會做的事:發燒、中毒、買機、換機、搞機。我用過昂貴到足以購買三千斤珠斗花生的喇叭線;我曾經在國貨公司搜刮全中華民族各式各樣的橡棋幫唱盤避震;我定期流連旺角的二手音響店,為了尋寶,不惜吸盡香港男人的臭汗味。

  今天,我已少聽打雷,但對音響的狂,未有稍減。因為我狂,我家多了不少廢鐵和爛橡棋,我也聽多了音樂。對上一次換線,我重新聽到馬勒交響曲的結構層層疊疊,心和眼都豁然開朗;近來一次摸棋,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紋理盡現,琴音低迴,如同白雲,在蔚藍的天,隨風飄來。

  這個晚上,聽著王菲,滴著臭汗,想起既往,我執迷不悔。

中坑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01

  這幾個星期上導修課,說香港人吃魚蛋吃出本土情懷,同學眼眉緊鎖,其中一位沉不住氣,大聲對我說︰「我不吃魚蛋,未見過李麗珊,你說的是你這個『中坑』的故事,不是我們這一代的故事。」我扁嘴。

  我一直鼓勵同學交流議論時要遇佛殺佛,見到人身(特別是老師)一定要攻擊,但我想不到他們會用上這個「坑」字。

  我今年四十多歲,香港政府統計處叫我做中年人,台灣中研院的朋友稱我做中生代,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叫我做「中坑」。在我的字典裏—「坑」,是負面的。「坑」令我想起坑渠、市井、污水和陷阱。在我的人生經歷裏—「坑」十居其九是老的。九歲的時候,我被西環坑渠邊一個六十幾歲的士多老闆設陷阱騙去手上的五毛錢。自此之後,我認定世上的老人有兩種,好的老人叫「長者」,壞的老人叫「老坑」。我認為「老坑」一般都爛口、體臭、專橫,思想、坐姿和心術全部都不正。

  學生叫我做「中坑」,我好難受。我從來沒有設陷阱害人(出試卷時例外);我承認我口臭,但其實我很溫柔;我愛吃魚蛋,但我一直相信香港的口味和故事,峰迴路轉,代代有河山。

  昨天在家照鏡,摸著額上漸闊的坑紋,我知自己正「坑化」。我也想為普天下的「坑」平反。「坑」不一定壞。「坑」貼近地面、靠著樹林、奔向大海。好的「坑」有深度、有回音;它承著污水,也載著年月,捨己為人,承先啟後。我不介意自己變成「中坑」。我只希望我可以是一條愛吃魚蛋又筆直延綿的好「坑」。

阿 巫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15

  幾年前跟朋友合作編寫了一本書,由十位年長女性自述身世。它叫做《又喊又笑—阿婆口述歷史》。

  這部書,有血有肉,寫得很開心,唯有書的名字,我一直有保留。年長女性一生跌盪,的確又喊又笑,但稱呼她們做「阿婆」,卻好像欠缺牙力,咬不入肉。「阿婆」的大名,老實、誠懇、敬意一百分,但它表情拘謹、坐姿和回音都太過端正。給我選擇,我會叫她們做「阿巫」。

  「阿巫」,香港地道特產。跟許多土產一樣,它的身世相當神秘。根據我一位熟讀語言學的專家朋友說,「阿巫」的正寫其實是「阿姆」,泛指跟「女性」和「母親」有來往的人物。根據我在廟街拾到的市井字典說,「阿巫」其實有音無字,是社會學家口中典型的「流動的概念空間」;它承載著多個同音但不同義的字,任人聯想。

  於是「阿巫」令我想起那個「無」字。它說明了不少年長女性無人無物、無頭無面、無權無勢的「百無」狀態。「阿巫」也令我想起那個「毛」字。它記掛著年長女性為了扶老携幼長期鑽入人群、飄過窄巷的輕如鵝毛,又或者為求生存、不顧一切、飛身衝入地鐵車卡或者頂住日本皇軍刺刀的「盲毛」狀態。「阿巫」當然更令我想起那個「巫」字。它提醒我即使最「百無」和最「盲毛」的年長女性,其實都暗藏私家智慧,正經背後掛著邪牌、天天含冤又時時反抗。她們被男人勞役、煮飯洗衫,又不忘口含金牙、手戴玉鐲、勤練戮穿男人項背的指力,在必要時,更展現出只有「阿巫」才會有的我不入洞穴、誰入洞穴的傲氣。

  望著這照片,我更加相信,阿巫的歷史,有血有肉,又喊又笑。

一本好書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29

  二十六日晚上,到會展的「書」節推介一本新書。這本書結集了我和謝至德在《信報》這個專欄發表過的習作。演講開始,主持人何安達說這本書「圖片精采、文字出色」,我沒有臉紅。我向著台下九位聽眾和一百零八張空櫈說:這是一本好書,原因有兩個:

  第一,書的圖片的確精采。謝至德拍的照片,跟他本人一樣,外冷內熱、性情複雜、狗臉上有人氣、頹廢中見樂土,但印在報紙粗糙的版面上,許多時卻是只見面型,不見毛孔,細節跟人情一併蒸發。這次結集,製作認真,設計人 Raymond 選用了一種新紙,它白裏透黃、肌理綿密,照片印出來黑白分明,不論是爛撻街坊穿的地道「人字拖」還是頑固學童穿的入口「工字褲」,全部如實重現。我特別喜歡專門為這結集設計的六張純圖片的拉頁,上有 Ducky 這些年來為香港的高廈藍天和門前狗糞所作的造像,通過排比拼湊,拼出他對這個城市無以言傳的深情與冀望。

  第二,書的文字實在出色。我很了解梁款一向多玩叮噹,少讀張愛玲,寫文章時口沫和錯別字都超級多。正因為他文字天生有缺陷,他提醒自己每個字都要用心去寫,更胡塗地在他的口沫和錯別字當中,替這個悲情城市裏那種反轉喼帽、流連街頭、喜歡與狗行樂、又喜歡勸人向善的中坑矛盾感覺劃出顏色。還有,他對著空櫈演講和寫鱔稿的能力可是數一數二的。

  《拋個身出去》各大書局現正發售。

心肝掛在衣袖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專欄 | 圖文傳真 | 2004-01-12

  一月一日元旦大遊行,站在這個街角,想起這幅照片,也想起我至愛的一位音樂家,她的名字叫 Jacqueline Du Pie。

  Du Pie,天才大提琴家,上世紀中長於英倫,少年前已名震海外,壯年後證實患上絕症,結果英年早逝。她的事迹早前被搬上銀幕,她的音樂值得一寫再寫。

  年輕時,我的音樂品味師承阿 Sam,轉折新浪漫,因此逛街經常搖頭擺腦,聽歌最忌正襟危坐,古典音樂又古又典,聽前要梳頭,聽後要洗手,我怕。Du Pie 拉琴,教我徹底開眼。

  我記得第一次聽 Du Pie 的唱片,是艾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一樂章未過,我的牙骹和手上拿著的經書已一併掉到地上。Du Pie 的琴,弱音有情,強音有勁,快板如疾風,慢板如泣訴,一切人間的心事,無遮無掩,直入我心深處。那天我沒有照鏡,但我知道,我已經動了容。

  後來,我發現英國人對 Du Pie 的琴並非一致讚賞。指揮大師 Klemperer出名正襟危坐,看見 Du Pie 拉琴時搖頭擺腦,火上心頭,索性掉棒離場。企鵝唱片指南公開批評 Du Pie 拉琴不古不典,感情太揚,心事太露,有如把自己的心肝掛在衣袖上一樣(wear her heart on her sleeve)。

  我是香港人,我一早習慣了每天把羊頭、狗肉和孖煙 懸在半空中,勸人讀書和教人發達的告示掛在牆上的舉動。我鍾愛 Du Pie,我希望更多香港人能夠像她一樣,把心肝掛在衣袖上,繼續背負人民的心事,大搖大擺,如疾風,如泣訴,努力橫渡這個歷史的街角。

對不起、多謝你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1-26

  這兩個月,差不多隔天就進出醫院,時常聽到呻吟、看到無奈,心很不好受。家人病榻對面,躺著一位九十六歲的老伯,手和鼻都插了喉管,不能進食,每次見他,他總張開已經沒有牙齒的口,用潮州話大聲喊:我要吃飯。望著伯伯如柴枝般的身體,我想知道這一刻他想吃什麼?想說什麼?想見什麼人?

  他曾經快樂嗎?他有著什麼的人生?

  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人氣日劇《美麗人生》,它有這麼的一個結局。常盤貴子跟木村拓哉互相深愛,常盤患有絕症,在人生最後一程的救傷車上,執著木村的手,千言萬語,說不出來,只留下一個眼神和兩句說話:「對不起」,「多謝你」。我很喜歡這場戲。沒有生離死別。沒有長篇大論。沒有因為所以。只有對不起、多謝你。

  回到家裏,(循例)打開電子郵箱,噢,已經儲了一千零三十八個電郵。那天晚上,因為老伯,因為常盤,我做了一件我平時很少做的事–覆電郵:多謝你 Candy,你送給我的電子新年賀卡真的很甜;對不起 honey,我早幾天已偷偷到鴨寮街買了一件很貴重的寶物給自己慶祝新年;多謝你 Dicky,你的堅強給我帶來歡笑;對不起 Doggie,我的軟弱令你見不到想見的人;多謝你媽媽,這幾天我吃了很多;對不起地球,這幾年我一直吃得太多。

  美麗人生,最後還在兩句話。

一頂帽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2-09

  這樣的一頂帽,我戴過。

  年輕時,我到英國讀書,做工人階級研究,經常四出家訪,在那無盡天陰細雨的日子,跑在街上,寒風刺骨,決定要買一頂帽。

  在倫敦市老字號 Dunn & Co. 挑帽,細格花絨,經典設計,戴在頭上,既保暖,又有工人階級 look,我鍾意。此後,不論到BBC抬頭憑弔,還是到 Eastend 落區閒談,一定帽不離頭。那時我住的破落小房子,有睡房,有廚房,有厠所,獨欠暖氣,每次下廚上厠,寒氣逼人,慢慢就養成了帽在人在、下廚戴帽、上厠戴帽的好習慣。

  對此,我的家人一直面有難色。一天她忍不住對我說:你的帽有怪味,你頭大、頸短,戴了這頂帽,一點都不似工人階級,你似一個賊。不久,我搬了屋,研究做完,帽也丟掉。對英國的陰天和怪味,卻始終揮之不去。

  此後,我隔年就回英國遊玩考察:行舊書局,探BBC,站在我們住過的破落小屋樓下憑弔。慢慢地,我變了,英國也變了。最近一次訪英,貝理雅已經上台。聽朋友說,託新工黨的福,全國的零售事業天天放晴,貝理雅已經在市中心的爛巴士路和舊行人路之外另起一條以知識為本、由消費帶動的第三條路。英國的天陰、細雨和盛產牛頸的工人階級,全部已成過去式。

  親身站在倫敦的街頭,我卻若有所失。牛津大街的確花姿招展、身段誘人,pleasure 那個大字,放在櫥窗、掛在人面,但舊書局爭相倒閉,Dunn & Co. 一早關門,最近BBC也因為工黨政府好勇鬥狠,出言頂撞,搞到裙拉褲甩。

  此刻,窗外天陰細雨,我想起牛頸、懷念人氣,也後悔那一年丟掉這樣的一頂帽。

疾走中年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2-23

  早一陣子,香港大學推出自願離職計劃,聞說反應熱烈。

  更早時候,一些在公營和私家部門打滾多年的朋友已經行先一步,提早退休。這些朋友不少依然皮光肉滑,正值壯年,他們離職,我心情矛盾。

  這些朋友是典型的香港中年中產分子。他們有許多跟黃毓民相似的陋習(例如煙酒過多、睡眠不足、喉嚨痛、聲音啞),但也有一樣你和我都不得不佩服的美德,它叫做「認真」。中年中產食鮑魚認真、玩音響認真、幹起正經事來更是早到遲退、永不偷食,十二分的認真。

  中年中產的認真由歷史逼成。他們試過制水、見過暴動,一早就認定做人處世貴乎一個「堅」字—遇到危難要堅忍、行街送貨要堅忠、建屋樹人要堅固、學日文和搞社會改革都一定要堅持。

  聽到堅字輩的朋友相繼退下火線,我有點落寞。親眼見到已經退下火線的「堅」字朋友,我卻充滿期盼。問:退休生活點樣?答:有得有失,例如少了鮑魚,多了音樂。問:退休計劃如何?答:可大可小,例如遠離火線,四海為家,例如把「我的志願」變成既可講又可做的事功:認真地栽花、養草、煮食、學日文、彈蕭邦、重看杜魯福甚至創業(開一家叫做「堅記」的真材實料魚蛋檔)、拍片、寫書,或者把以前在課堂沒能講好的一課認真地在社區中心重新再講。在我的朋友身上,我見到光皮、滑肉和很久已沒有見到的星爺所謂的心中的一團火。

  退休中年,拋掉榮辱、離開枷鎖、赤膊上陣,在這個炒魷都市,以自家千百樣的方式,含枚疾走。我看到自己的將來。

女人有火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3-08

  上星期上課,為了預祝三八,講女人與身體。上導修課,行入課室,清一色六位女生,未開腔眼裏已經有火,我的腳趾危震。

  我是一個男人,我知道,在許多女人的貼身事情上,再好的男人最多都只能聽,不能講。這一課是個鐵證。

  這課導修過程反常,我的私家鐵拑未出,同學已經紛紛開口,而且字字珠璣,既拋書包,又流淡汗。同學甲搶先說:「我贊成法國社會學大師福柯的說法,香港真的是一個新式的圓形監獄,它對女人的髮型、體重和三圍尺碼要求苛刻,順我者生,逆我者死;我自己最怕要面對比死還要難受的侮辱,那天韓君婷被鄧兆尊恥笑她減肥前的體重等於一個竹籮加兩個西瓜加四隻香蕉,我好怕好怕好怕。」

  同學乙接棒:「最可怕的不是兆尊,而是女人之間互相監視。我最近戒食雪糕,不是為了討好男友,而是要保證不會肥過自己的女同學。」同學丙問:「這個監獄遊戲,一是奉陪到底,要不就自暴自棄,兩者都危害健康,究竟有沒有第三條路呢?」我自稱精研第三條路,以為同學向我求救,誰知我早已隱形,同學丁說:「有,最近有一班叫『不示弱女人』的女人到纖體公司抗議,叫資本家和男人收口,叫女人拒絕再玩,然後努力集體推動和享受自己的身體有多元多采的美。」

  這一課我只說了一句:「夠鐘了」。離開課室,步回寫字樓準備打另一場男人最擅長的仗(又叫做爭資源),聽到六位女同學在電梯內自己進行導修,爭吵聲音慢慢遠去,那圍繞著女人身體的火,卻良久未熄。

黑煙背後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3-22

  我居住的大廈,年事漸高,經常爆水渠、跌石屎,後樓梯和外牆都需要徹底激白。但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喜歡它跟我一樣,表皮剝落,但下盤堅固,性格旺中帶靜。

  大廈樓高二十層,我住在一樓。客廳的窗望著對面另一幢大廈的停車場,長年不見天日。兩幢大廈中間有一條馬路,多年來一直保持人多、車多、狗多的三多局面。這條馬路四通八達,引入鬧市,它同時囂聲延綿、死氣特多,令我靠近窗邊的叮噹擺設長期塵封,大雄的頭上永遠頂著一個黑字。

  跨進客廳,步入廚房,窗前是另一個世界。二百呎外有一道行車天橋,橋與窗之間有樹,榕樹、棕櫚樹、不知名的樹。多少個清晨和黃昏,我在窗前呆坐,看天地變色。冬天,樹會落葉。春天,葉會生長。對上一個月,樹長出新葉,我拿起相機,每天拍下一幅照片,記錄成長、記下青蔥。

  在青蔥之中,有飛禽走獸。上星期陳冠希在中環被人毆打那一天,我在後窗見到三隻長尾勁跋的小松鼠,在枝間疾走。之後一晚,有黃冠白毛的大鳥向天呼號,平時一道起勁啄木的朋鳥,沓無蹤影,似失散,又似永別。鳥聲凄厲,划破長空。那晚深夜,一條四腳蛇爬入廚房,身一彎,然後不動如山,我驚呼疾走。第二天早上,我的家人交出驗屍報告:長四吋、皮膚潔淨、尾部皺皮、舌頭微伸,相信死於非命。

  那天黃昏,我聽到陳水扁中槍。

  黑煙背後是延綿的翠綠。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會記得你

信報財經新聞
P2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4-05

  四月一日晚上,到遮打花園跟幾千人一起煲蠟。散場前,有人用大聲公在我耳邊呼籲:「『六四』十五周年,『七一』一周年,記緊出席。」我緊記,然後像「一支箭」般跑到文華酒店,憑弔張國榮。

  酒店牆上,掛滿兩個屏幕,哥哥正在演唱。幾百個歌迷,迎風揮棒,大聲和唱。我站著,心有慼然,低頭想走,哥哥那句「Will you remember me?」響起,在中環的夜空左右盤旋,然後繞著巴士的車轆,跟我一起回家。

  哥哥,我會記得你嗎?我不知道。人的悲喜心情,往往隨年月轉淡。人年紀大了,也會變得善忘。對上一個月,我上課時忘記携帶到課室的東西就包括了手表、筆記、手提電腦,預先花了一整天輯錄的教學影帶和那個跟隨了我很多年的「講學信心」。

  這樣的一個我,會記得你嗎?悵惘之間,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隻影碟,自辦午夜場。是希治閣的舊作《39 Steps》,二十多年前在倫敦看過。戲裏面一個角色叫做「記憶先生」(Mr. Memory),頭大鼻大,天賦異稟,對所有繪圖和文字過目不忘。「記憶先生」被間諜收買,協助記取國家機密,後來東窗事發,在台上表演期間,被間諜殺人滅口,倒下來的一剎那仍堅持面對自己、忠於記憶,將所知事實全數一字不漏地供諸於世。我記得年輕時候,曾經被「記憶先生」深深感動,這晚重看,感動如一,連他倒下時的髮型和姿勢,竟然都記得一清二楚。午夜場散場後,我確認了一件事:有些人和事,上心入肉,年紀再大,大概也不會忘記。

  我不是 Mr.Memory,但我敢用大聲公對人說,六四、七一、哥哥,我會記得你。

天碟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4-26


  凌晨一點,窗外漆黑,樹枝在微風中丫丫作響。這樣的一個晚上,宜飛翔,宜發燒。

  這一晚,反覆在聽 Eva Cassidy。最初認識 Cassidy,全靠發燒雜誌推介,說她的唱碟「好靚聲」。我從來就鍾情那些連歌手有幾多隻蛀牙都錄得一清二楚的天碟,收到消息,二話不說,飛身入貨。

  碟名叫做《Live in Blues Alley》,九六年在一間爵士吧的現場錄音。我記得第一次聽這張唱碟時,我照例進行三料娛樂,半首歌過後,我關掉電視,丟去布冧,然後細心聆聽,頭殼隨音樂上下震動。

  以天碟計,它的錄音其實不算標青;Cassidy 的喉音很甜,但伴奏的牛筋不夠彈牙,觀眾的掌聲也不夠厚肉。但它有一樣東西,是其他天碟沒有,張國榮會叫這做 heart。

  Cassidy扯高音嘹亮,唱低音雄渾,天生一副金嗓子。Cassidy有實力,但不賣弄,肺大,但堅持多唱弱音。她唱歌簡單直接,不玩裝飾,和音配樂minimalist得來有道膨湃的氣。她的音樂品味蕪雜(由民謠唱到騷靈),改編曲目大膽(由 Joni Mitchell改到Cyndi Lauper),但一開腔就別樹一幟,如己所出,教我凌晨三點,仍禁不住點頭細聽。

  Eva Cassidy,美國歌手,九六年因癌症離世,享年三十三歲。生前寂寂無名,死後成為愛樂小圈子的神話。她喜歡看花、熱愛行山,奉行女性主義、抗拒資本主義,深信與其被大唱片公司縛死,不如做一隻自由飛翔的斷線風箏;想不到今天她會飄到香港,變成一位發燒天后。

  樹枝在微風丫丫作響。

禽 獸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5-10


  年輕時候聽呂奇說過,人跟禽獸有別,因為人有良知。長大後,見過不少連禽獸都不如的人,奇哥的教訓,我半信半疑,後來更慢慢認識了另一個事實︰人跟禽獸有別,因為人喜歡玩弄禽獸,更樂意把自己的最怕、最恨和最愛射在禽獸的身上。

  這種事情,我有第一身的體會。五年前,我家對面搬來新鄰居。打聽後,知道是一家四口。一天,門前忽然放了兩隻四呎高的禽獸。看真,一對意大利式噴泉上放了兩隻日式招財貓,貓相貌娟好,但噴泉造型突兀,在又窄又黑的通道上,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祥感覺。

  幾個星期後,媽媽來訪。我媽是上一輩的中國人,讀書不多,愛家愛子,經常向我餽贈感冒靈和板藍根,對於「睇門口」三個字有驚人的執著。她看到我的門口,不斷搖頭,然後問我︰「你最近有沒有破財?」我記得最近在鴨寮街買了一件超級解碼器,於是答︰「破,很破。」媽說︰「我們要做點事了。」

  往後幾小時,我和媽翻箱倒籠,尋找一件(最好一對)她口中所謂「頂得住」的物件。在那幾小時,我確認了自己跟鄰居其實裁自一匹布。我的家沒有觀音、沒有聖母,卻有近千隻禽獸︰貓有五百、象有九十、老虎少說有十二三,最厲害的一隻,高兩呎半,體型略胖,人稱叮噹,把它抱到門口時,竟然心軟。這隻禽獸身上,有我的愛,我不想它拋頭露面,踏上戰場,虐人自虐,冤冤相報何時了。於是我只把鄰居那對招財貓略略移動,斜向後梯。

  那天之後,我再沒有破財,還跟四個人類做了朋友。

  這個故事,希望布殊聽得到。

Tinkerman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5-24

  康城影展,王家衛的《2046》大遲到,害到人人滴汗。王家衛一向拍戲無劇本、埋位講心情、後期製作奉旨左改右改。喜歡他的,說他的電影大膽「探索時間」的觀念。不喜歡他的,說這個人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念。

  王家衛的作風,令我想起英超聯車路士的領隊雲尼亞里。此人踏遍歐洲球壇,對各地守衞吐痰的嘴型瞭如指掌。他有一個外號,叫做tinker man(搞事人):事事鑽研、鍾情扭計、排陣喜歡亂點鴛鴦(用左腳王打右翼)、到最後一分鐘仍然左改右改(由單箭頭變成三箭頭)。於是看車路士的比賽,有點像看王家衛的電影:明星如雲、賞心悅目、似明非明、未到散場、不知結果。

  有一段時期,我也很喜歡搞事。作為老師,我習慣在上課前最後一分鐘改動教材,交到學生手上的影印筆記經常墨水未冷。作為音響發燒友,我每晚加釘接線,每三星期買機賣機,即使遇上風雨和狗吠都不曾稍改。我其實是一個tinker man。

  近幾年,心情有變。三年前一個烈日當空的下午,我在鬧市上演hifi奴隸記,一個人捧著一百四十磅的廢鐵(又名擴音機)往修理,在休克之前,有兩點類似「大隻佬」的頓悟:一、許多事情,例如向學生派未乾的筆記,害人害己,應該適可而止。二、Tinker man經常多見樹木、少見森林,最後失掉通盤的視野,沒有好下場。我玩音響,但從來少聽音樂,雲尼亞里玩隊形,最後輸掉獎盃;王家衛玩感覺,但他那些永遠「未完成」的新搞作,怎樣看也屬頭重腳輕,論深情萬萬及不上伊力盧馬或小津安二郎那些信手拈來、平實恬靜,但保證守住時間、留住人間的舊手工。

  好的,其實已經夠好。

有心人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6-07


  最近我的新書出版,「進一步」主管江瓊珠來電,說「阿麥書房」想找我跟讀者見面,說說寫作與飲葛菜水的心得。她說書房很新,主事的是有心人,請考慮。我做人處世,一向鍾情那個「心」,不用考慮,一口答應。

  「阿麥書房」座落銅鑼灣鬧市,幾層高的舊建築,短梯窄巷,爬過一樓的時髦髮廊就到。推門入內,左右兩邊有幾個高身書架,各種書籍分門別類,整齊有序。左邊書架盡頭的空間,放了一張短枱十張圓凳,擺明叫人吹水會友。右邊書架隔鄰有一扇窗,午後三時,陽光斜入,有一老一少的書蟲對坐打釘,咖啡的熱氣在陽光下捲圈翻騰。

  面談開始,坐在圓凳上的讀者朋友大部分年輕,有幾個多年前在大學的課堂遇過,今天重逢,只見五官和心情都明顯比以前紮實,我心暖,口跟著失控。其實那天出門之前,我已叮囑自己今天的身份是「作家」,髮型和談話都要得體。結果在三小時的面談,我頭髮亂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例如講潮汕粗口、揭發謝至德的貓有蛀牙和叫人抵制金利來領呔)。當然也說了那個「心」字。

  散會後,仔細打量書架,發覺書房雖小,但書種豐富,不少有關普及文化、創意產業、NGO百科和劇場評論的專書,更屬只此一家的醒目搞作。我時常對人說,我的志願是跟李國章割席,然後搞一間有音樂、有咖啡、有人氣的書房。我的千年夢,想不到今天竟然由阿麥老實地造了出來。

鬧市當中,鐵籠底下,我見到有心人。

眼 淚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6-21

  星期三晚,看了《麥兜菠蘿油王子》首映。第二天向朋友打了一個八個字的小報告:「笑到肚痛,眼泛淚光」。朋友不耐煩地說:「你男人四十(幾),雙目呆滯,經常向人說自己流眼淚,我覺得好可疑。」

  我得承認,我喜歡作大。有一個時期,我以為自己有幾分似徐志摩,唱K唱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之類的歌詞時,覺得十分淒美,到自己寫作,總想留住浪漫,加多兩行眼淚。於是,我不論寫自己到廟街尋寶還是到紅館和音,總愛以「眼泛淚光」四個字作結,作得最厲害的一次,寫九七回歸,說我害怕我的至愛港式菠蘿油一朝成炭,於是頭垂下,背向天,流了一缸眼淚,差點就給淹死了。那天經朋友一問,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臉和大腳趾一齊通紅。

  我喜歡美白,不要面紅,我要記下人生幾滴流過的真眼淚。

  聽媽媽說,在爬行時代,我是一個「喊包」,一直藥石無靈,最後靠爸爸抱我聽潮州音樂,望著黑膠唱片自轉,才徹底治癒。成年之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出了名叫「福友行」的全男校度過,經常流血,但未曾流過一滴眼淚。成年之後,開始學會再哭,初時小哭(在啟德機場送別親人),繼然中哭(因為見到萬梓良狂哭),然後大哭(八九六四、九二阿 Sam 告別演唱會)。

  九七之前,我告訴自己要多吃麵包,少流眼淚,結果回歸那一晚我滴汗,但沒有流淚。之後雖然經歷了建華之亂、成龍偷食和楊利偉升空,我一直沒有哭。七一遊行,我又再哭。星期三晚看到麥兜爸媽離去,一隻豬在藍天底下,面對這個妖獸橫行、破爛頹敗的城市,我哭。

  男人四十,笑到肚痛,眼泛淚光。

路上行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7-05


  我對美國文化沒有好感,其中有兩件東西例外,一是爵士音樂,二是公路電影。

  美國公路穿州過省,塵土飛揚,到處是虎口。好的公路電影往往有虎口,有人頭,奇峰之上又見奇峰,保證未到散場,不見路的盡頭。

  好的公路電影奇情,最好的公路電影有奇想。美國人靠移民起家,他們頭上全部鑿著普天下所有移民同一樣的標記:克勤、節儉、慢慢有錢,很快長出大鼻,最後眼球和心緒一齊不定。

  因為不定,他們喜歡在月圓之夜,對鏡自問,問一些我以為美國人這一輩子都不懂問的問題,例如「我是誰?」「做人處世有什麼意義?」

  他們的答案散在路上的段段旅程,或美國人口中語帶雙關的那個 trip 字。公路電影幫美國人具體架起墨鏡,穿上無袖黑色汗衣,不戴鋼盔,撥開塵土,奔馳上路,尋找過去,卻發現未來,奔向邊域,竟然回到自己。公路電影有型有心,它教曉我布殊之外,還有另一個美國。

  香港沒有公路,我也一直以為我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公路電影。七一那天,我知錯了。

  七一遊行,我拍下錄象,通過鏡頭,我見到維多利亞公園有人頭、天樂里有虎口、通往政府總部的斜路奇峰上又見奇峰。我見到一代香港大鼻移民,丟掉香煙,架起墨鏡,穿上無袖白色汗衣,撥開塵土,奔向未來,找到自己。

  四公里路和五十三萬對腳教曉我,營役背後,還有另一個香港。

  這個 trip,沒有盡頭,卻有汗和奇想。我知道香港的公路電影正式誕生了。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02

  生平第一次對個「包」字有印象,是「包、剪、鎚」遊戲。我喜歡用「包」,因為每次包著對手的「鎚」時,贏的感覺是那麼實在。當然,我也有用「剪」的時候,玩多了,更喜歡這個遊戲材料簡單,但過程峰迴路轉。年輕時見過兩位學運前輩在迎新營玩「包、剪、鎚」,不斷以「包」迎「包」,以「剪」還「剪」,劇戰半小時,仍未分高下。那一晚我領悟到許多有關相生相剋、因果循環和螺旋型超越現狀的哲學道理。結果一夜之間,學懂了唯物辯證法。

  後來,年紀愈大,心情愈灰。我開始覺得這個「包」字是憂怨的。慢慢,我懂得「打包」除了適用於吃剩的飯菜之外,也適用於斷了氣的人類。我聞說對女明星最惡毒的咀咒是給×先生「包起」。讀過歷史,我更知道無數中國婦女的腳掌,曾經被集體的×先生(又名封建男權制度)「包起」,以至皮開肉裂,一生舉步維艱。現在望著這幅圖片,想起人大釋法、大班封咪,見證整個城市被綑縛「包起」,我如被鎚擊。

  擊完之後,我記起兩位前輩的世紀之戰,想起以「包」迎「包」,以「剪」還「剪」,「剪」可除「包」、「包」可剋「鎚」的孩童道理,眼前又見一絲曙光。我提醒自己絕大部分曾經被「打包」的飯菜,總會開解見光,「打了包」的人類會重歸塵土曳然超生,「包起人」的×先生最終是會被記者和歷史唾棄的。

  紙包不住火,俞琤口中的「惡勢力」也包不住四處暗藏剪刀的庶民城市。很快鄭經翰會重生,麥兜也會公開示範「包包拆拆包包拆完再包包完再拆」的香港人民辯證法。

  信我,未來是會以螺旋型超越現狀的。

Tee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16


  從很早我就喜歡穿Tee。喜歡,因為生理。我頸短,大汗,圓領Tee無束縛,吸水力強,穿得舒服。喜歡,也因為態度。T恤做工簡單,顏色自選,由頸到肚臍的一大幅綿布,不論羊頭狗肉,想掛就掛。

  我曾經穿過不少自問頗有水準的Tee。例如在潮流日劇《Orange Days》出世之前二十八年,我已經穿上雞翼袖米粉橙Tee在塘西的街市買橙。入了大學,為了配合火紅的年代,我經常穿著火紅色的T恤,在學生會大樓吃火紅色的瓜子。我的身上掛過許多口號、人像,其中不少很「娘」(all you need is love),部分很「揚」(make love, not war),最「娘」最「揚」的,要數那件用自製絲網把我的偶像正牌修正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的巨頭以血紅色印在胸上的亮白國產Tee。

  這件Tee一早已經失散。有一段時期,我甚至離棄過Tee。我聽媽說:「出來見人,要有一個人樣」,於是開始多穿企領白色恤衫,在非常日子,還學人結領帶。這段黑暗日子維持了幾年。慢慢,我的頸愈來愈短,汗愈滴愈大,一天我抓著Tee說:不如我們重新開始過。我再穿Tee,但心情已經跟肚臍一樣,產生了異象。今天我衣櫃內一大疊的Tee,藍的很藍,黑的很黑,但雞翼、血紅、大頭早已變成既酸又甜的橙色記憶。

  星期六晚,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看新一屆《尋找香港人》大學生錄象展影。其中一段,戲中編劇穿了一件印有高達大頭的亮白Tee,向導演「房晶」大聲質問:「你做人還有什麼理想?你的良心放到哪裏去了?」聲線無束縛,眼神有態度,一切既娘又揚。青春和Tee同樣舒服可愛,教我繼續微笑。

身 體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30


  過去幾個星期,深夜追看奧運,吃下許多磅車厘子,吐出了許多個「嘩」字。運動員衝線,我嘩。香港乒乓打入決賽,我嘩嘩嘩。游水項目運動員一字長蛇等候介紹出場,個個虎背熊腰、甩手踢腳,嘩嘩嘩嘩嘩。

  這一晚,倒在床上,嘩聲在頭頂盤旋,我轉身,想起了許多有關人類文明、身體和我那條大髀的故事。

  跟許多潮州男人一樣,我喜歡甩手踢腳,年輕時候,打過乒乓,玩過衝線,練成了一條粗壯的大髀,在顛峰時期身型跟照片中的男子有兩分相似。後來,我認識到做人要靠腦袋,不可以靠肌肉。我開始多讀書,少舉重,家裏的全身鏡長年荒廢,大髀變成一件只有跟陌生人開研討會時才拿出來摸的器具。

  這種重「頭」輕「身」的想法,跟我的髮型一樣,早已過時。不用奧運強燈照射,我已見到身邊男人的大髀愈來愈長,女人的大髀愈來愈滑。我見到新一代的潮州男人在大排檔打冷之後,個個修身練肉,然後苦學兩文三語,左推右攻,跨境覓食。二十一世紀的新人類,頭要大,身要軟,他們要為自己打造身體,令它能屈能伸,既懂生產,又擅消費,更樂意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坦胸露臂,闊步人前。在他們的胸口,我見到新時代的奇觀射燈、私人欲望與身體規條。

  第二天,為了進一步了解人類大腦與大髀如何正在一齊被微型栽培發育的道理,到圖書館行了一趟。在書架的底層找到天書,爬起時大髀忽然發軟,然後眼前一黑,滿天星斗。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out了。

「意外」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9-13


  星期五晚,請了陳果到課室談心。

  第一次跟陳果見面,是上個世紀末。他到大學暑期攝錄班在石崗的營地探班,原本是飯後演講,因為行程安排出了點小意外,最後變成午夜「打牙骹」。那一晚,陳果給我的印象很深:體型實在,能量瀉地,雖然已經夜深,音量拒絕收細。

  星期五晚再遇,陳果繼續以「打牙骹」的方式,扛出許多有關做人和拍電影的道理。他說自己做人很實在,拍電影時,不論商業主流還是另類獨立,一律需要詳加計算。

  有趣的是,他說即使是最厲害的算術,最終都要在兩個字面前低頭—意外。以蚊型成本製造的《香港製造》可以衝出香港,是意外。香港電影「三寶」(白癡、搞鬼、大動作)全無的《無間道》竟然變成瑰寶,是意外。今夏在台灣《三更二》好收、《千機變二》失敗,也是意外。拍電影,沒有「公式」和「殺著」,只有「騎呢」、「怪雞」和「意外」。影片上畫,電影人如站十字街頭,面前是紅燈還是綠燈,結果是「OK」還是「PK」,只是一線之隔。

  午後回家,想了很多有關天意和人工的事。我想起早前看過的一套真人電影《冰峰168小時》,說兩人爬山,遇上意外失散,斷了腿骨的一位,憑意志下山,每天爬行十呎,直至燈盡油滅,在彌留前一刻,耳邊忽然響起Boney M的音樂。他平時很少聽Boney M,不知何故,此時此刻,竟然盤旋不散,大抵是人生最後的一次意外吧。

  想到此,忽然打震。我想如果我離世前一刻,頭上意外地響著「下一站天后」,我的人生就真正PK了。

有何不同?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9-27

  上星期,學生敲門,說想做點有關香港生育率下降和女性生活轉變的研究。對坐商談,很快,跟麥兜一樣,我開始震腳。

  這個題目,根脈延綿,橫跨家庭、社會心理和公共政策的大趨勢,它比起《金枝慾孽》那四個女性的生活將面臨什麼轉變之類的研究,明顯更加令人腳癢。臨散會時,我叮囑學生做好兩份功課:一、熟讀統計報告,弄清數據;二、硬哽大師分析,掌握理論。學生雙眉一鎖,吐了一個「哦」字,轉身離去。半小時後,我仍在震腳,我發覺我漏發了第三份功課。

  這份功課是一個遊戲:「相片中兩位女子,有何不同?試找出其中十點,並寫下有意義的聯想。」有沒有困難?以下是幾個範例。

  一、年紀。右邊的一位年長,左邊的一位年少。正如星爺說,這是上天的安排,沒有什麼好解釋。

  二、頭髮。右邊的有白色,左邊的有「做色」,我想一位曾經受西人統治煎熬,一位現在崇拜西人。

  三、眼睛。一位深遽迂迴,一位有近視。前者肯定想過很多,後者未必看得很遠。

  四、衣著。右邊的一位很「娘」(灰夾紫),左邊的一位很「潮」(綠襯藍),「娘」的因為她是很多個子女的娘,「潮」的可能這一輩子也選擇沒有子女。

  五、手臂。一個緊抓布袋,一個輕抱自身,布袋內可能有滋補湯水,自身上肯定有個不羈的心。

  餘下五項,到你了。提示:留意嘴型、皮膚、身後的麵包、背上的重擔和心中的一團火。

  兩位女性根脈延綿,同中有異,生命中的矛盾與抉擇,有待震腳深究。

咪嘴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0-11

  上星期梁文道到我的課堂講書,因事忙遲到,怱怱跳上講台,沒有手稿,沒有花招,真人一個,站著就說,說了很多商業(電台的)秘密和做人道理,同學拍爛手掌。

  其中一段我特別喜歡,他說,好的電台節目全部不搞預錄,堅持真人拉闊出騷。預錄節目安全、乾淨,但沒有人氣、蝦碌和打爛茶杯的雜音,講的和聽的不能同步呼吸、即場放電,因此也不可能有觸電的真感覺。

  他的說話令我想起黎明。大家知道,我崇拜華仔,討厭黎明。但最近聞說黎明新碟面世,四出獻唱宣傳,堅持真人真聲,還說「毫無難度」,倒教我要梳頭致敬。

  十年前,我們取笑「四大天王」,今天,領教過Boy'z和Juno之後,我發覺原來登台唱歌,不靠花招,不搞「咪嘴」,不怕間歇性走音(例如黎明的經典蝦碌),堅持體貼群眾這一刻的感覺,已經是種成就。

  因此當我聞說Elton John指責Modonna登台唱歌靠「咪嘴」時,我相當失望。娜姐長袖善舞,表演五光十色,談情論性經常有撩人出軌的心聲,一直是文化人的偶像。娜姐「咪嘴」事件,我希望是一場誤會。我希望娜姐會給我們一個解釋。

  同樣道理,當我聞說有人指責董太在一個國慶晚會登台唱國歌時靠「咪嘴」,而且還要「甩嘴」,我相當相當失望。董太時常教我們做人要貨真價實,勤力洗手,聞歌起舞,抓緊前面的七色彩虹,一直是年輕一輩的好榜樣。董太唱國歌「咪嘴」事件是不是一場誤會?我想黎明和梁文道都期待聽到一個令人梳頭致敬的解釋。

擁抱童稚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0-25

  上星期慶祝生日,家人給我餽贈了一隻(表面上很)名貴的手表,我雙手抱著這份心意,一看,唔,造型古典,略帶飛仔味,完全是我的一杯茶。家人說,它的強項是夜光顯示。我二話不說,跑入書房,關掉電燈,嘩,熒光綠燦爛耀眼,秒針徐徐跳動,如飛船滑過星夜長空。我的口慢慢張開,然後想起我的侄兒。

  這個侄,我很疼愛。十五年前,他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學上課,因為性格精靈,貌似活佛,深受街坊愛戴。那一年他慶祝生日,家人給他送了一隻手表,他歡天喜地,第二天戴著回校上課,放學回家,雙額通紅,說︰「今天的測驗只完成了一半,準不合格了。我就是緊張時候,測驗時一直盯著手表,看著秒針滴答跳動,怎知過不了多久,老師就喊夠時候收卷了。」

  這個侄,天真、幼稚,因為幼稚,所以有一種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樂觀。他自幼貪吃,對於番薯、芋頭、花生之類的有毒食品尤其喜愛。一天,家人向他說了一個麥太式的恐怖寓言︰「從前有一個小孩子亂發脾氣,不停大哭,他的父親拿了一大堆花生塞入他的口裏,他以後都沒有再哭了。」侄兒聽著,雙眼充滿期待,問︰「那些花生是否已經剝了穀?」

  今天,侄兒依舊貪吃,但已經變成一個略帶飛仔味的大人。早兩天他跟我飲茶聊天,問我周星馳到港大,有何新感覺?我說︰星爺性格精靈,貌似猿猴,深受同學愛戴。我特別疼愛他演戲時雖然粗話爆盡,仍時刻保留一點真心童稚,即使面對斧頭幫的攻擊和李歐梵的挑戰,仍然有一種見蕉食蕉、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豁達。

  花生,好吃。童稚,要雙手擁抱。

巫婆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1-08

  在最新的一期《e+e》雜誌,陳嘉銘寫在大學當小助教,站在前線,心想不斷發光,豈料遇上頑皮學生,結果不斷發火,我有共鳴。

  近年上課,愈來愈不對勁。我自稱面型開放,經常在第一堂就勸學生要挑剔課本,有必要時大可頂撞老師,走堂罷課。結果第二堂開始,班中五分一的同學已經老實走堂,餘下的不少變相罷課,學《風雲》戲中劍聖黃秋生玩元神出竅,靈魂留在睡床,軀殼一碰就散。

  此情此景令我沮喪,想起一件舊事,讀中學時,有一位音樂老師跟照片中的前線工作者有幾分相似,面龐略窄、雙眉深鎖、嘴角微翹、不苟言笑。她姓什名誰,我已忘記,只記得大家都叫她做巫婆。

  我們討厭「巫婆」,因為她不笑,也因為她上堂不教中國民謠,只教西洋歌劇,每課拋出十個字典也查不到的生字,然後叫同學扯高音。一次,我們全班扯到發火,集體罷唱,跟著「巫婆」發火,學期餘下時間,跟學生齊齊罷課。

  十多年後,我輾轉愛上音樂,還中了西洋歌劇的劇毒。我很記得第一次把Verdi的Rigoletto放上黑膠盤播唱,聽到那段甜到漏油的男高音詠嘆調La Donna e mobile時,立刻從椅中彈起:這不正就是讓我們唱到「扯火」的「巫婆」金曲?那一刻,我感覺就像《少林足球》的師兄弟一樣,「全部番晒來」。「巫婆」教我們的生字,例如vibrato、crescendo、legato,不正正就是現今香港流行歌手應該一早學好但完全學不好唱歌技巧ABC?

  這個故事有兩個教訓。一、巫婆原來是一個好人;二、星爺的金句一生受用:「曾經有一個至好的老師在你面前,你不懂得珍惜,到失去之後,就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在此謹向陳嘉銘和還在各大中小學掙扎發光的老師慰問致敬。下一站通識教育,又看你了。

怪夢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1-22

  我為人喜歡吹牛,但以下所寫,全部真人真事。

  星期六清晨,做了一個怪夢。我跟一眾家人在西營盤的舊居吹水,忽然一聲巨響,窗外深水埗前面的爛地,平地起煙,火光熊熊,然後是連聲巨爆,紅光一飛沖天,像十萬花火,飄出煙雲,如千億飛絮。這個場面,我在太平戲院看過,它叫做核爆。

  在夢中我喊了一句:「布殊真的出手了,我們完了。」我記得我對自己說:能夠活在香港,不枉此生。然後,是一片漆黑。

  夢醒,口乾澀,爬入廚房喝水,見到兩隻蜜蜂,洗碗盤的一隻已經僵死,地磚上的一隻正在抽搐顫抖。在這個不尋常的周末,我知道我要做點事。

  於是我擦牙,然後把我老早已經送還給老師的弗洛伊德重新輸入腦袋。二十分鐘之後,我找到了。

  做怪夢前兩晚,我跟一位來港參加亞洲文化部長會議的美國學者晚膳。John近年在硅谷一帶搞文化研究、辦藝術教育,為下一代人的人生保底。這晚我們談了很多,他教我在後園釀酒,我教他用川貝止咳。吃過陳皮燉雪梨之後,我們跑上山頂,夜空底下,摩天大樓載著條條金光,像千萬花火,沖上雲霄。

  對著奇景,John說,我今天就在那條金光(國際金融中心)裏面演講。我說,那邊深水埗對開的爛地,未來將會張燈結綵,龍頭湧現,變成我們的西九龍文化區。John發出一個噢字,我泛起一絲悵惘。

  然後,是一聲巨響和千億飛絮。

方 格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2-06

  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喜歡讀書、玩叮噹和收集一切發黃的舊物。近幾年,生活逼人,又不肯放棄靜宜,於是學人玩兩隻手拋七八波,結果搞到頭破血流。書房跟我一起壯烈犧牲,堆積了無數未完成的事工和丟不去的廢物,書桌上機密文件底下有大雄貼紙,貼紙底下有更機密的文件、私人溫馨札記和銀行追數的警告信。

  面對這個亂局,我要做點事。我去了《無印良品》。

  《無印良品》號稱無印,但其實身上有盲人也看得到的胎記。每次逛《無印》,我有三大目標:單車(只看不買)、螢光筆(買完又買)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長方形筆袋、正方形化裝箱和層疊如丘的萬用膠盒。日本人愛稱這些東西做「收納器」。

  收納器四正平方,有型有格,功能將亂物收編,納入正軌,是名副其實的日產良品。上星期劉細良到我的課堂講書,說日本人的強項是由牆紙的花紋,到富士電視台的外殼,到新宿車站的便當盒,全部堅持有大有細,排比有序,分系成篇,然後在方格矩陣之內精工細作,盛放異彩。日本其實是一個「方格社會」(grid society)。

  早陣子,我在《無印》搬了幾個日式方格回家,收納桌上的廢物。完工那一刻,感覺如雨後初晴。可惜我仍然多心,生活亦依舊逼人,很快矩陣膠盒被廢紙潮水式地重重包圍,打開明明叫做「緊急處理」的方格,竟然暗藏技安露齒的肖像。

  港式人生,想精工,卻狂舞,層疊如丘,又方,又圓。

牛角尖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2-20

  我笑口常開,但其實是個悲觀的人。

  我的悲觀性格,由媽媽身上學到。媽媽年輕時走過難,全身的細胞布滿司徒華所謂的「憂患意識」;見到天晴就想起天陰,遇上打雷就以為地震。直到今天,如果她偶然跟我失去聯絡,會第一時間幻想我因為工作過勞或飲食過度而四肢失控,暈倒街頭,被野狗狂噬。

  我經常笑媽媽多愁善感,但其實身上流著跟她同一樣的血。從小開始,遇到任何事情,我一定先向壞想,然後愈想愈壞。在我生活的字典裏,半杯水永遠是一杯半空的水。我喜歡擁抱至親,但很快會為必要來臨的別離而提早神傷。我喜歡擁抱蔡楓華,因為我深信一剎那的光輝,真的不代表永恆。我喜歡笑,但更多時候哀。

  這種鑽牛角尖的性格,跟牛角的尖一樣,鋒利刁削。於是我習慣將生活中好的記憶削去,將壞的經驗放大。我經常埋怨自己多年來像牛一樣好事做盡,但回報稀少,更不斷被這個只懂販賣房地產、小聰明和大白象的城市瘋狂擠壓。我覺得自己好運滯。

  最近,遇到奇事,我竟然生平第一次在一個慈善抽獎中中了頭獎,獎品還價值一萬大元的玉石翡翠。家人說:「翡翠象徵吉祥,你轉運了。」我的牛角尖又動,我對她說了一個真人麥兜故事:「最近報載一名菲傭中了六合彩頭獎,擁著千萬回鄉,一星期後她死了。」家人面色一沉,我也立刻鎖好門窗。那一晚我決定回絕這個大獎,並立志為這個充斥著大白象和房地產的瘋狂城市,繼續鳴哀。

做老細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08-29

   今年1月,因為黃大仙作怪,我臨急當上了代系主任,成了一眾同僚口中的老細。

  我經常發夢,但從來未夢見過自己「做老細」。我一直認為,在學院做「老細」,要有過人的學養、風範和能耐。我做學問蕪雜不專、理財知識零蛋,行起路來像一個癱了的李察基爾;橫看豎看,我都不可能是一個「老細」。我知道,往下八個月,是我人生的一個大關口。

  上星期,關口終於捱過。一個無眠的晚上,數着數不完的手指,竟數到「做老細」的一些得着。

  我很高興結識了校內一些高瞻遠矚、眼大口快的大人物。我跟學院的後勤部隊開展了更緊密合作,重新學懂了算術、健教和做人處世的ABC。最大的得着是,某天我破戒結領帶回校認真扮「老細」,相識超過十年的外籍女同僚見到我,雙眉直豎、良久無聲,然後窩心地說:You look very nice.

  但「做老細」始終是一個難過的關口。今時今日,大學位高勢危,多講功名效率少講文以載道,當「老細」的日子,我清楚感受到詹宏志所謂的「多看賬簿、少讀詩書」,或項少龍所謂的「只見獅口、不顧人心」是如何嚇人的一種經驗。因為要「做老細」,我減省了許多只有小人物才會瞓身做的事情,例如講課,例如自己落手落腳做研究,例如拿出心神,跟學生見面吹水。

  卸任後第二天,跟一位相識不久的學生大聲吹水。過一天,收到電郵,他說很感激,我這個大人物肯花時間跟他這粒小薯仔交心。我長嘆!

  明天,我會帶着這封電郵到黃大仙還神,沿途用iPod反覆播唱歌神金曲《賣身契》的結語金句:「唉!總之一句阿彌吉蒂囉,前世。」

電車男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0-10

  上星期日,到牛棚書展吹水,題目叫做「女人的性」。

  過去兩年,我跟幾位朋友找了二百五十個身型各異的女性,將自己的性—想過的、做過的、喜歡的、不喜歡的—盡情寫下,結果收回的文字載滿一大籃。我們發現(確認)女人有性、有愛、間中鹹濕、經常幻想、任何時間都討厭在巴士上被陌生人強摸大髀。

  一名牛棚之友舉手發問:女人好性,男人同樣好性,男女的性,有何不同?你們會否找二百五十個男人談情論性?

  這個問題,對正要害。我記起早陣子我給寫字樓的女同事推介了一本女性好書《尖叫》,同事讀過,說很想知道男人又如何為性呼叫;香港在猛男和賤男之外,還有沒有第三條男?

  在未請教素黑之前,我願意提供私人絕密個案,率先搶答:有,他叫做電車男。

  年少時,我家在西環,校在灣仔,每天早上例必準時乘電車回校,最初因為便宜,後來因為我愛它行得很慢,走不出軌。直至中四某一天,一位貌似房祖名的同學跟我說北角巴士總站每早有一位很美的「美女」在候車,我好奇(事後知道是鹹濕),於是提早出門,改乘巴士到北角呆候大美人。

  兩星期下來,我發覺美人其實不那麽美,停止再到北角,但電車男已一去不返。之後我搭過巴士、的士、纜車、人力車,開始懂得香港在房地產之外,還有性和幻想。後來變成飛仔,搭了飛機,到倫敦坐紅色巴士,在巴士上被陌生的西洋男人強摸大髀,然後學懂了許多關於肉和慾的東西。

  那天散會後在牛棚乘過海的士回家,經過電車路,想起電車男,面紅,微笑。

再見螢火蟲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1-07

  上星期,為了裝修黃霑書房,做好展覽,結果睡眠不足,喉痛聲啞。幾位年輕學生見我皮膚變黃,邀約我離開書房,慶祝生日,兼搞自強運動,於是一行七人行山去了。

  由鰂魚涌地鐵站出發,繞過高速馬路,登上小徑,很快,我知這是一條為我度身訂做的路:寬敞的栢油路,傾斜不足二十度,路旁有樺樹,頭頂有烏鴉,眼前有懶懶的洋狗和比洋狗更懶的華人在漫步。

  散漫之間,凝望幾位年輕朋友。六個研究生全部有着傳統社會學尖子的氣質:面容略帶沮喪(因為熟讀批判理論),性情高度開朗(因為身上一無所有),行為十分怪異(行山背囊暗藏二公升蒸餾水和一盒京都念慈庵檸檬味滋潤喉糖)。

  離開了課室,大家很放。我聽到很多懶音、家常、八卦和陳年記憶。我也聽到夢想—

  我想寫小說,我想訪問我崇拜的二十個香港失敗的藝人,我想發達,我要開心。

  下山時候,天早灰藍,遠處是康怡花園的燈火。拐過彎,是一條漆黑的路。忽然懶音同學用懶音大叫:螢火蟲!一行七人,靠在溪邊,頭上大樹,腳下流水,瞥見螢光在流連,在震動,向左走,向右飄,撲面而來,一飛上天。往後十五分鐘,七個社會學人,站在大自然當中,呆視螢火;我說宮崎駿的《再見螢火蟲》很悲,他們說眼前見到螢火蟲很美。

  之後,我們乘地鐵到蘭桂坊吃了據說「一點都不辣」的四川私房菜,然後到七一吧勁飲(果汁)止辣,憑弔五十萬人曾經迸發的光輝。

  深夜回家,大腸和面頰都有點暖意。我感激同學讓我見到螢火,體驗悲憂,分享美夢。你們教我肯定,香港的文化承傳,不在乎猛龍一飛沖天,更在乎萬千螢火在地揮舞。

  然後心情靚靚,再入書房。

唯心主義

信報財經新聞
P4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09-26

   跟狄娜一樣,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在哲學領域,我師承馬克思,老早就認定塵世間許多重要的事情(例如普選),是不以個人(例如長毛)的意志而轉移的。同樣地,在發燒領域,我緊跟陳瑛光,知道一條「雞線」,永遠只可以出到「雞聲」,音響之道,有根有據,不容半分主觀弄虛作假。

  近來,我的立場有變。

  去年底,大腳趾激痛,決定老實做點好事,跟大隊學做瑜伽,很快就學到兩樣東西。

  第一,瑜伽是一套人生哲學,不是一套形體動作。腳痛不能只靠醫腳,要由心肝、食式和跟愛人講電話的態度重新做起。

  第二,很不幸,瑜伽也的確有一套形體動作,它包括練呼吸、彎腰、扭頸、提腿、肩直立、頭倒立。開學初期,我在額頭鑿着「缺乏運動」四個大字上課,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動作,不是請客吃飯。

  我曾經想過放棄,直至有一天,發生了奇事。每次上課,老師會在開始和結束時誦經,祈求和平。那一晚,提腿特勁,最後屈坐聽經時,腳仍在震,卻竟然聽到不一樣的經:老師腹胸共鳴,喉清舌滑,聲音從未如此清晰過。套用發燒友的術語,這段經音域平衡度高、音場大、定位靚、音色殺死人。

  之後,我飛身趕回家發燒,結果奇迹持續,我那套水鴨夾雜野雞的音響,竟然發出前所未有的天鵝之聲,套用陳瑛光的金句,靚聲程度,足以「聽過世」。

  那次之後,我努力上課,現在已經學會用頭倒立。原來塵世間有一些事情,還是可以因個人的意志而轉移的。

兩張臉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1-21


  過去兩個月,因為要做大事,四出找人碰面開會,各種晚間飲宴、清晨錄音、正午講座,能夠去的,都去了。結果我摸爛了不少陌生人的大髀,還摸到自己很陌生的一張臉。

  了解我的朋友知道,我怕人、怕狗、怕熱鬧。小六時,聽到中文老師說儒家哲學至高境界叫做「慎言」,之後我就很少跟鄰居說話。翻看家常老照片,我發覺自己經常雙手掩面,狀甚痛苦。

  大概因為我痛苦,我讀了很多書,慢慢還開始舞文弄墨,輾轉據稱成了「作家」。今天認識我的人,不少只看過我的文字。近來我轉行做了交際花;令到「字」和「人」終於合一,不少見面時的現場對話,教我抓破頭皮,又會心微笑:

  讀者甲:「噢,原來你這麽『後生』!」我:「見笑、見笑。」

  電台編導乙:「啊,你就是那個奉旨不回電話的梁款?」我:「Sorry囉。」

  讀者丙:「你的文章比你的真人有靈氣。」我:「其實我真人都好有靈氣的。」

  同事丁:「跟你共事多年,現在才發覺你原來寫文好鬼馬,但你個人……你個人好……嘻嘻」我:「……」

  直至今天,我還不知道我為人是否真的很嘻嘻。不過,我確認了三件大事:

  一、我其實不怕錄音,但真的很怕飲宴。

  二、一個人,兩張臉,不為多。

  三、公眾面譜與私人感覺許多時天南地北,又和平共存。我面容開朗,但感覺(經常無故地)痛苦,我也幻想肥彭原來害羞、毓民其實好靜,香港城市在每一條多嘴街背後,總暗藏兩三條孤獨巷。

  掩面、開顏、兩張臉。

龜行

信報財經新聞
P4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2-05

   十二月四日,人生第N次遊行。

  年輕時遊行,以為自己在改天換日,心情很亢奮。近年遊行,腳步愈行愈重,要求愈喊愈低(這次只希望跟小學生旅行一樣,有一個正當的路線圖和時間表),面型十分無奈。

  由維園到鵝頸橋之前的一段路,人多路窄,每次停下喘氣,總見市民足繫千斤,像烏龜一樣向着一個遙不可及的終點爬行進發。我記得肥彭說,香港自由十分、民主零分,是塵世間獨一無二的怪胎。我恐怕龜行的日子,將揮之不去。

  活在怪胎,並不好受。這些年來我用了不少方法麻醉自己:早年靠瘋狂購買叮噹玩具,近年靠強心健體,學人做瑜伽。

  讀者朋友知道,今天我玩瑜伽的功力,非同小可。瑜伽眾多高難度動作中,我至愛那個押尾的「大休息」。個多小時的劇烈運動後,眾同學面容和背肌一齊扭曲,老師教我們背靠地席、面向天空、四肢放鬆、心無雜念、感覺身體、釋放自己。老師在耳邊低訴,引導我們進入另一種的自由:「這一刻你很鬆弛、你正在宇宙的中心、感覺世界的寧靜……」

  我很享受那一刻的寧靜。可惜,在這個怪胎社會,天愛弄人。我們上瑜伽課的地點,在鵝頸橋附近一幢大廈。某天那課我們正在「大休息」,窗外忽然傳來鑼鼓震天,有人大聲叫囂,聽真,原來是「打倒共產黨!」我一位同學,修行較淺,她不能想像在宇宙的中心,竟然還有人想打倒共產黨,結果生了雜念,笑出聲來。

  我沒有笑。我其實對共產黨無惡意。但我知道,在往後的日子,我將繼續強心健體、閉氣吐氣,跟大隊以龜一樣的能耐,向那遙不可及的終點,爬行進發。

一條好狗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2-19

  近年在街上行走,經常遇到推銷員攔路。我的宗旨是,可以的話,盡量停下,不論是3G電話還是串燒魚蛋,一律試用試吃。

  我尊重推銷員。我有不少學生畢業之後,轉行做推銷。每次回校,總覺面有難色;部分因為出賣了馬克思投身資本主義吃人的大機器,部分因為推銷的工作實在太吃人:工時超長(「做到像條狗一樣」)、工作性質超厭惡(「被人當狗一樣罵」)、感覺超賤(「我很狗」)。

  每一次,我都會安慰他們,我說在這個資訊與味道一齊泛濫的年代,最好的東西,也一定要靠吹風推廣,才能觸到人心。更重要的是,今天不少好的東西,只有構思,沒有實物,能否成事,全靠推銷員拿着構思—徐立之叫做「建議書」、木村拓哉叫做「企劃」、梁款叫做「夢想」—籌集資金、勾引人才,變成事實。過去幾年,我研究香港創意工業,發覺大部分頂級創意人,同時是頂級的推銷員。他們擅長買夢,不少喜歡養狗,當中亦隱藏了一個關於人和狗的大道理。

  因此我經常對推銷員學生細說一件真事。我有一位中學老師,外號「大貓」,上課時喜歡講「大狗」。他收養了條沙皮狗,初入門時,雙目無神,有型無格,「大貓」定下一個嚴格的課程,要大狗天天跑步練氣,勤攬酒埕練力。很快,「大狗」練到前臂粗壯、頸後皮肉拉起放下「嘭嘭聲」;最令人驚喜的是,「大狗」變得更加熱誠、堅毅、還跟「大貓」有眼神交流,做了好朋友。

  同學們,狗無分貴賤,只有好壞。最好的狗,腰板挺直、眼神堅定,賣手機,也賣夢想,由頭髮開始、對住人心、發放人氣。  能夠做到一條好狗,夫復何求呢?

寒冬絮語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1-16

  我住的那幢大廈,跟鄭伊健和梁詠琪一樣,有一段有趣的歷史。

  大廈在上世紀72年左右動工,當年6月大雨滂沱,同區一整幢大廈隨沙泥塌下。之後各建築商良心發現,提醒自己建屋和做人一樣,最忌偷工減料。結果我們的大廈完工時水泥特厚,窗框特粗,大門和牆壁一律掛個「堅」字。我記得入伙初期,大廈天台布滿魚骨天線,向西的一邊斜陽閃耀,鄰居個個雙目有神,很快連住在附近的貓狗也跟了蟹一起,大步踏入大時代。

  後來我放洋,搬遷,輾轉回到這幢大廈居住,不覺已經十年。期間我作過一次小裝修,給房間換了幾道跟《悠長假期》裏木村拓哉用過的一式一樣的磨沙玻璃木門,也在廚房裝了一根新的光管。

  這根光管,老實耐用,色調微黃,在夜裏燈火特亮,我喜歡叫它做長明燈。近幾年,長明燈的膠罩底下出現了黑點,近看,有完隻的飛蛾和散裝的污垢。我做人一向堅持藏污納垢,於是我把飛蛾和黑點一併留下,伴我煮飯,跟我閱報,見證了七一遊行和羅范椒芬第N次失言的小歷史。

  上星期,伊健跟GiGi分手,香港步入寒冬。我的睡房向東,特別大風冷凍。一朝清晨,窗外噼啪巨響,猛然爬起察看,只見那條粗窗框順應天意,熱漲冷縮,逼爆玻璃,碎片飛彈如6月的雨。我慌忙由廚房拿來膠紙四處綑縛補貼。回到廚房,窗外天早灰藍,鄰居與豬狗仍未睡醒。亮起明燈,抬頭又見黑點,我想起魚骨,記起閃耀,剎那間大時代與小歷史騰空交疊,發出噼啪巨響。

  然後是一片寂靜。

咬文嚼字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2-06

  過年前,一名好友,送我一本好書。這本書兩年前在英國熱賣,它內心正氣(教人寫文造句不要亂用標點符號),但面容抵死(由第一行開始搞笑)。書的招牌笑話,說熊貓喜歡eats shoots and leaves,如果閣下不幸錯用豆點,一名「喜歡吃莖和葉」的小伙子,將變成一個「喜歡先大吃、後放槍、再離場」的大魔頭,後果可大可小。

  這本書,我合用。我求學教書,一向神神化化,對於正字正音標點符號,本來不甚了了。幾年前收到一名學生的電郵,說課本的英文太深,想找我問功課,結語是I will insult you tomorrow。我很害怕。往後幾天,我不敢回校,然後痛定思痛,知道咬文嚼字,是讀書人的美德。

  這本書同時示範了英國人那種挑通眼眉,靠咬文嚼字咬出笑話、嚼爛真理的秘技。它讓我記起年輕時到英國讀書,跟當地人交談的滴汗處境,例如我問:你好嗎?他答:You cannot say I am unwell。

  最初,這種拉牛上樹式的交談,令我十分unwell。慢慢,我知道語言文字,確實應該如榴槤軟糖一樣,愈咬愈有味。我開始勤讀字典,學習同義反覆、抑揚頓挫,不論蒸魚還是作文,一律堅持有骨。

  今天我求學教書,依然神化,但我會叫學生多留意人間金句,體驗咬文嚼字的奧秘,例如「Less is more」(梁詠琪教)、「Impossible is nothing」(Adidas話)、「集中意志,去放鬆你的心情」(瑜伽師傅教我做人)、「我要輕輕緊握你的手」(日劇教人談情)、「快啲慢慢食晒你碗飯」(阿媽教仔吃飯)……。

  咬文嚼字,如十五樓的牛牛,教人背光沉思,心內飛翔。

出發點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2-20

  學年開始,讀到一本好書。

  宮崎駿的《出發點》,原裝日版在一九九六年面世,中文譯本新鮮出爐。它收集了大師三十三年來的企劃書、備忘錄、散文、演講和對說。宮崎駿的動畫畫得動人,我一直追捧,這本書教我進一步親近大師,摸到文化。它給我確認了三件事:

  一、宮崎駿很怪。他的好友高畑勳說:大師的頭特大、血液循環特好、夏天所需的冷氣特強。他最忌發呆休息,最愛裝修廁所;他為人害羞,但肯愛肯恨,經常用粗口罵貓,並定期(威脅)火燒工作室。

  二、宮崎駿很奇。書內的散文,有板有眼,但插畫手稿,卻天馬行空,人比豬更艷。我想起去年夏天在東京「三鷹之森GHIBLI美術館」內,看到大師那個以簡單動畫原理,將飛禽走獸與人類文明一同放在空中八方飛舞的裝置表演,親身體會了什麽叫做wide-eyed wonder。

  三、宮崎駿很人文。《出發點》的對談代序,叫做「國家的前途」,它開宗明義,講「日本的沉淪」,講泡沫經濟的醜惡,講他最關心的不是日本的「經濟成長」和「多媒體發展」,而是「國家的兒童能不能健健康康」,講「童年五分鐘的經歷,甚至勝過大人一整年的經歷」。

  兩年前,我跟同僚與政府寫了一份有關香港創意產業的研究報告。讀過宮崎駿,我知道這份報告,其實並未寫完。下次再寫,我會在那些分析「經濟成長」的方塊圖表之上,記下香港文化教人開眼的怪雞和奇想,並提醒大家,創意的舞台,除了「商機」,還有八方飛舞的大頭金魚,和雖然黑壓但堅持腳踏實地的人文寄望。

  然後在這一點上,再次出發。

玩錯亂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3-06

  近半年生活錯亂,大部分時間在工作桌上度過,客廳的十萬音響大軍自聖誕之後按兵不動,無限期休假。

  一個無聲的晚上,寂寞難耐,我拿了大批心愛CD到我的蘋果電腦下載音樂,實行邊做邊唱。這個決定,我想了很久。我對音樂有執着,孩童時已寫文指責大人發明電梯背景音樂,只選糖衣金句,音量保證收細,對大師不恭,對文明無禮。

  今天生活逼人,要自製背景音樂,也希望製得有點風骨,堅持做到我對香港樂壇的兩大要求:

  一、音樂多元化。我是以製造雜種為前提來進行下載的,於是我音樂盒充滿風車、大海和神佛。它們包括兩母女(The Judds)、三太公(阿Sam)、陳蕾士(我的鄉里)、衞奕迅(Billie Holiday的鋼琴師)、「再見螢火蟲」和「論盡我阿媽」。所有音樂,堅持原汁原味,大鑼小鈸一齊來。

  二、歌唱情緒化。我經常對自己說,如果我流落荒島,只能携帶幾樣東西陪伴過世,第一樣很可能是音樂(第二樣肯定是花生)。原因?音樂有情。因為這個情字,這個月我在電腦面前工作時不斷提醒自己,我不要背景音樂,我要真情流露,要挑動情緒,為此我玩了很多錯亂:早起聽小夜曲、臨睡聽東方紅、趕工唱慢板、小休大爆棚、讀歷史播MIDI、寫政論唱聖詩,結果心情愉快。

  對上一星期,出外吃飯,發現有人「抄橋」。個案一:怎樣看也相當高級的日本餐廳,在我幻想自己吃窩心的懷石料理時,大播拆天hip hop。個案二,怎樣看也不算高級的「大家樂快餐店」,在我老實吃鋒利無比的吉列石斑時,輕唱我至愛的單簧管獨奏,高音甜、低音蕩,既迴腸又貼面。

  做人好玩,因為有錯亂。

邃古來今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3-20

  上星期四,大學小休,到澳門一遊,練習行為藝術(又叫大吃大喝),並順道探訪博物館。

  澳門藝術博物館座落在新口岸的填海區,地平人稀,那天在四樓的旗艦展覽題目是《邃古來今》,官方宣傳稱它為「慶祝故宮博物院建院八十周年清宮倣古文物精品展」。

  對於「仿古」,我一直有戒心。我知道不少藝術大師如趙少昂經常鼓勵學生多作臨摹,但在我的字典裏,「仿古」只是藝術的初階,臨摹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好」,第一好永遠靠自成一家、自放異彩。

  展覽看到一半,我已開始改觀。

  我先看玉和瓷器,展品造型精美,巧奪天工,但氣度盎然,不露斧鑿痕迹,是人間精品中的精品。望着那滑不留手的仿宋梅瓶,我知道仿古翻新,原來也可以令人毛管大動。

  再看書法繪畫,我毛髮更粗。清代仿古之風,由乾隆王主力帶動,命群臣耕作,並親自身體力行,由十九歲開始,不論工筆花鳥、水墨行草,一律傾情臨摹,結果幾十年下來,「臨遍了宮中所藏五代、宋、元諸家名迹」;在故宮留下過萬真迹手稿,一方面成了中國繪畫史上的「抄橋王」,另一方面也成就了清代由技術到工藝到心思上的「邃古來今」。以前我知道乾隆王琴棋書畫件件皆能,下過江南,略懂功夫,想不到他原來是一個努力將中國寶藏承先啟後的超級文化人。

  那天見到乾隆,想起另一位我相識的超級文化人─我爸爸。爸爸今天年老體弱,年輕時卻是琴棋書畫件件皆能,據(他自己)說在潮汕一帶無出其右。他經常向我推介家中的仿古瓷器,並自四十九歲開始不斷臨摹山水鳥獸,家中所藏真迹過萬。以前我討厭人抄橋,對爸爸的作品不甚了了,記得有一天還跟一位中學同學(香港水墨宗師呂壽琨的親人)翻弄爸爸一批作廢的手稿,取笑畫中的達摩大師頭大身細、手腳分離。

  今天我知錯。寫這段文字時,背後牆上掛着爸爸畫的兩幅山水畫,今天細看,見到臨摹為基,自放異彩。

  貴族平民,努力邃古來今,文化就是這樣煉成的。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6-04-03

  過幾天,我的至親(酒樓侍應叫她做我太太)會到京都遊,探訪吉野山上傳說中那三萬棵櫻花樹。我因為要留港建港,決定放棄同行。我的兩位媽媽,一位住東涌,一位在西環,聽到這個消息,狀甚張皇,異口同聲:「食的問題,你怎麽辦?」

  我反了白眼,然後向她們鄭重發表兩點有關食的聲明:

  一、我雖然經常入廚房偷食,但其實並不大食,許多時候基本上在絕食。

  二、我跟鄭裕玲同齡,我不是一個孩子,I am a man,a man家中總會有a pan,我懂煮食,不僅懂,而且有幾樣菜式,包括煎蛋和炒豆,在我家方圓十呎之內,我認第一,無人敢認第二。

  兩位媽媽「食鹽多過我食米」,我的話,她們聽完,然後二話不說,一個照包水餃,一個再發魚翅,確保我往後十天不存在食的問題。  女人煑食、男人等食,我自幼熟習。這種關係,長大後在書本讀過,中國人叫它做封建思想,西方人叫它做男權主義,同屬傷天害理的陋習。按道理,它們已是過去式,看現實,媽媽正在堅持煮食現在進行式,務求時刻做到魚翅有膠、水餃有愛。這份有刺的愛,很難拒絕。像我這一輩的男人,恐怕還要繼續狂食。

  過去兩星期,我由紅磡跑到天水圍,訪問香港的男人,問他們怎樣對待至親、照顧家人、建設香港。下次再訪,我想我會加插幾個有味的問題:你有沒有經常入廚房偷食?你是否大食?在你家中,誰人煮?誰人食?食什麽?什麽好食?什麽不好食?對上一星期,你食了多少鹽?多少米?多少愛?

  希望下一輩的男人能夠瞪大眼告訴我,我煮、我食、我愛。

面 試

信報財經新聞
P3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4-24

  上星期,大學兩個通識暑期遊學計劃舉行面試,我有份主考。乘電梯到考場,碰上幾個不相識的考生。那天我忘記梳頭,又穿了梁款式的透視裝,學生循例當我隱形,用廣東話大聲廣播:「陣間見嗰個係文化項目,我打算同嗰啲人噏下有關文化呀、藝術呀嗰啲咁嘅嘢囉。」那一刻,我的心情跟麥兜一樣,好咩嘢咁樣……。

  我很怕面試。因為考的人太大權力,被考的太大壓力,今天大學校園內的面試,不少已變成關乎兩個P字的遊戲。第一P叫做prep(aration),prep得到,未必好,prep不到,一定無着數,因此同學面試,由香港傳奇到龍的傳說,可prep則prep,無一漏網。第二個P叫做perform,最終目標,是一場good show,必殺工具,是面容髮式,一絲不茍,堅持「靚爆鏡」。

  這種遊戲,十分死亡。過去幾年,不少面試同學在我面前表演中國國技「口若懸河」,展示明顯受過專門訓練的「可愛笑容」。我先搖大頭,再寫下細語:「牙齒很白,記性不錯,可惜對答只見鬼影,不見人性。」

  上星期的兩次面試,我恃自己有特權,決定搗亂考場。我堅持忘記梳頭,繼續透視,並且用廣東話大聲批評學生的普通話不夠水準;我小問香港傳奇,大問你二十年人生的至愛,和大學生涯的至恨(希望答案不是遇上你這個乞人憎的主考)。我說不要prep,不要perform,我只想認識你。

  結果我揀了不少白淨的高材生,也選了幾個指甲鑲了黑邊的怪人。這個暑假,希望他們會碰上文化、藝術「嗰啲咁嘅嘢」,以及更多、更多……。

馬傑偉:拍檔

S05 | 時代 | 人文館 | By 馬傑偉 | 2015-04-05

吳俊雄,港大社會學家;筆名梁款,撰寫文化評論多年。亞視被停牌,Helen 約稿,我提不起勁寫。她說不如與吳俊雄對談。她這樣說,我就心安了,一口應承,因為跟梁款吹水,總是暢快的。有他在,就很容易找到靈感與話題。訪問完畢,我有事匆匆回家,路途上,突然想起,過去近二十年,我與他拍檔,次數之多,連自己也數算不清。最神奇的是對談,有什麼演講,一個人講得辛苦,我和他兩個人在台上,一唱一和,不單不辛苦,反而可以自娛,兩個講者自己享受自由討論的過程。幾乎都不必什麼準備,交代主題,預備一份愉快心情,上台就可輪流暢所欲言。

對談之外,我們又編輯過一套通識叢書,共八冊,由選題、審稿、出版,歷時三數年。問題不是沒有,例如政治內容通不過要臨時更換出版社。但與他合作,由於多年默契,遇到問題大家商量解決方案,問題也變成妙趣的話題。

吳俊雄研究流行文化,我也有涉獵,並側重電視電影,合作起來就有很多的共同興趣,也可以互相補充。多年來常常互相借用筆記以及教材。有時他來兼我中大的課,有時我到港大他的課堂友情客串。

記得好像是七八年之前,他說不寫評論了,因為很多香港文化歷史要重新認識,他就專注於「黃霑書房」的考究,很決斷的擱筆,專注歷史沉鈎。那時他與我在《星期日生活》開展了為期一年的訪談系列,走訪年輕創作人,實質上是我們找機會自己再教育自己;及後結集為電子書《香港新聲》上下冊。

能夠合作這麼多年,從沒有出現過誤解,反而愈來愈有默契,我想我有這個拍檔,是緣分,也是我工作上的萬幸。

馬傑偉

Thursday, April 30, 2015

黃明樂:選擇

29/4/2015 明報.時代.女人心

朋友生了BB。廿四孝阿媽,貼身教導不在話下。Playgroup、面試班、認字班,統統有殺錯無放過。朋友說:「考一間好的幼稚園,一條龍直升,出身好,選擇都多點。」

朋友為孩子選小學。想孩子愉快學習,但又擔心競爭力不夠。夫婦倆掙扎良久,還是排了名校那條隊。「叻人可以選擇平凡,平凡人卻不能選擇變叻。我給他最好的,至少他將來有選擇。」

朋友的孩子在考DSE。孩子打算中六後踏足社會工作,朋友疾言厲色:「你將來幹甚麼都行,但先唸大學。大學畢業,至少有選擇。」

朋友計劃移民,毅然放棄高薪厚職。「為咩?當然為仔女,唔通為自己?將來佢哋想喺邊,至少有選擇。」

朋友是在職人士,也是「文憑集郵者」,工作多年從未停止進修。我問,不辛苦嗎?「多考幾個資格,萬一被裁,至少有選擇。」

三歲到八十歲,原來我們一生人最着緊甚麼?是選擇。為了有選擇,我們傾盡所有去爭取,無所不用其極,甚至到了有點變態的地步。

是以我實在想不通,面對政改,面對將來的管治者,面對所有政策的萬惡之源,怎麼我們卻可以置身事外,任憑別人剝削選擇。

當政府由「猶抱琵琶半遮臉」的「袋住先」,改口變成「霸王硬上弓」的「袋一世」。我們每個香港人,有沒有問自己,人一世,物一世,最重視甚麼?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空間,對不?

記得從前在政府工作,某上司說過,香港人其實不是要民主,他們只要自由。我姑且同意。但確立自由的前設是甚麼?選擇。建立選擇最有效的制度是甚麼?民主。如果我們連選幼稚園都不會輕易放手,為何可以讓強姦民意的政改方案強行通過?

Wednesday, April 1, 2015

東周刊:亞洲鐵人 葉家寶

東周刊
A040-046 | 人物傳奇 | By 陳婉霞 陳翠怡 | 2015-01-14

亞洲鐵人 葉家寶

亞視無糧出,又無錢交牌費,幾個股東早已表明唔科水,連喜歡看人跳舞的投資者王征也龜縮。瀕臨執笠的亞視,剩下執行董事葉家寶獨撐爛船,逼住當最高層做發言人,一時厚着面皮勸股東泵水,一時面如死灰向員工道歉。為救亡,他出盡奶力,幫手搵白武士之餘,又推出跳樓價廣告套餐吸客,滿心歡喜地說很多人幫襯,「證明愛亞視、關心亞視的大有人在,我感覺到有生存和改變的空間!」不過明眼人都睇到,亞視已爛到入心。葉家寶是「七朝元老」,八九年加入亞視,九九年在封小平入主後被炒,離巢六年後再回歸,一做又十年。他本是個低調怕羞、不擅應酬、連聽〈梁祝〉都會哭的柔弱男人,以往亦像個跟班,伴隨王征左右,惟一朝水鬼陞城隍,騎虎難下,他被迫硬起來,領導一班蝦兵蟹將,天天打拼。但由軟變硬,又談何容易?「每次見記者都會腳震,惟有祈個禱先!」他說。在亞視耗掉半生青春,五十九歲的他,驀然回首,方發覺當下才是人生第二個「高峰」,「第一個是入亞視前,跟周梁淑怡和陳家瑛(王菲經理人)搞徐小鳳演唱會,最轟動;第二個是現在,要救亞視,是人生亮點,亦是個奇迹!」他說完沒有笑,倒是記者笑了,皆因這種「胸懷大志」,要有特異功能,才頂得順。

亞視山窮水盡,葉家寶最新一招,是大打溫情牌,將公司現況化成真人騷,製作《ATV這一家》,自上周一起晚晚播。過去一星期,專訪他的傳媒亦多的是,電台、報章、雜誌等,他幾乎來者不拒,趁機唱好亞視,實行自己亞視自己救。「有二、三十個新廣告客戶支持我們,我也不想曝光率多過藝人,但不說,就有好多疑團,員工以為公司無錢、無人買,不想人心惶惶,所以被迫企出來。」

但事實是,亞視至今仍未找到白武士,幫手搵買家的德勤會計師行亦表明,有意洽購者,要先放低五十萬元做保證金,才能夠睇亞視盤數。葉家寶除了call廣告開源,亦幫手搵買家,「好多朋友都話有興趣,我都聯絡咗先,看看是否真的想買,才轉介畀德勤。股東不注資,員工無糧出,亞視惟有自己救!」

他曾透過傳媒,力竭聲嘶呼籲黃炳均、查懋聲和蔡衍明幾個股東,以及王征泵水,但實情他連電話都不敢打給他們,怕被鬧,夾心人得很。「股東各自有利益打算,王征、黃炳均已講明唔畀錢,打畀他們都怕被省到一面屁!查先生又告亞視清盤,不覺得他特別關注員工,所以沒聯絡;至於蔡先生,他不是大股東,很少見到他。」

去年十月,已傳出亞視拖糧,葉家寶眼見股東爭拗不斷,惟有硬着頭皮,在十二月親赴葵涌拜會昔日在亞視當了十二日CEO的香港電視主席王維基,「絕望時,甚麼方法都會試,這行沒有永遠敵人,想了解他有沒有興趣買亞視廣播時段,播港視的節目,或可解亞視燃眉之急。」他說僅傾了二十分鐘,結果當然是無下文。

奇跡

昔日的葉家寶,只是老闆身邊的跟班,高級打工仔一名,很低調。他○五年重返亞視後,便出任副總裁,主管綜藝、公關、宣傳等部門;五年後升做高級副總裁,掌管製作部,睇埋戲劇和藝員。雖然位處高層,但大多聽命於人,皆因他對上還有個「亞洲鐵人」、做了三十八年的「代總裁」鄺凱迎撐着半邊天,而王征堂弟盛品儒、前執董雷競斌等亦會指點江山。不過,隨着鄺凱迎一三年中過檔無綫做顧問,盛品儒和雷競斌又相繼離巢後,去年三月,終於輪到葉家寶坐上執董之位,並以近二十年年資,榮登「亞洲鐵人二號」。

「周梁淑怡曾提醒我,執董不易做,要承擔不少法律責任,但不由我上,還有誰?」他慨歎。惟一秒之後,他又阿Q上身說:「我算很全面,對亞視亦十分了解,只是對數字不敏感,如果有個財務同事跟我配搭,相信會做得很好。」可惜的是,掌管財務的副總裁李錫勛,也剛跳船。

葉家寶坦言生不逢時,皆因剛坐正便要搞續牌,又要度橋開源,他瞪大眼說:「睇數才知比想像中差,是每日推十架勞斯萊斯落海!」他忙得一頭煙之際,又發生拖糧風波,令他未能一展所長。但熟識他的人,也知其性格,領兵打仗絕非他強項。最近,勞工處向他發出傳票,告他欠薪,他說當日在辦公室,也不禁掉下男兒淚,「雖然預咗,但也流了一滴淚,亞視是個好平台,為何會這樣?到底是管理層未盡力,還是一直走錯方向?」他本月底還要到沙田裁判法院答辯,面臨最高三十五萬元罰款及監禁三年的民事責任。

換着其他人,老早劈炮,但葉家寶對亞視,就是有着一份超乎常人所能理解的感情。「救亞視是歷史事件,人生不會再遇到,咁多員工留守,相信有部分人是因為支持我才留下來,我怎能一走了之?有人說我愚忠,但我做得開心,有壓力又如何?八、九十後的網民常叫亞視執笠,是因為他們對歷史無承擔,理念不同我!難道亞視真的沒人看、沒貢獻嗎?」他一輪嘴替亞視護航。

他又說,○五年至今,至少有三間機構向他招手,但他仍不願離開亞視,「其中一份在做執董之前,本來都應承咗,是去武漢工作,但後來有得做執董,覺得有機會發揮,而我份人其實不愛變化,諗諗吓武漢我都不太喜歡,所以無去。」

葉家寶的性格,就是有點優柔寡斷,外表看,宅宅哋,他在培正中學讀書時,也是校內沉默的一群,同學仔打麻雀、玩橋牌,他統統不好,獨愛投稿報紙和看書,尤其五四運動的作家如沈從文、魯迅等,家藏二萬本書,又愛聽音樂,CD也有二百隻,「每逢聽梁山伯與祝英台的小提琴協奏曲都好感動,會喊㗎!」

宅男

他會考一優三良,中大宗教及哲學系本來收他,但他怕出路窄,改讀大專浸會傳理系,同學有藝人鄭丹瑞、無綫新聞總監袁志偉,「一時虛榮心作祟,棄宗哲讀傳理,但現在回想,宗哲其實幾啱我。」

大專同學愛稱他「寶哥哥」,皆因他人緣好,又腍善,「我怕羞又怕嘈,不擅應酬。」偏偏他畢業後,加入五光十色的娛樂圈,第一份工是在無綫幫《歡樂今宵》做資料搜集員,「要寫稿,仲有機會跟何守信和盧大偉去芬蘭聖誕老人村拍外景。」年半後,他過檔港台電視部製作兒童節目《香蕉船》,但很快再跳槽到周梁淑怡與陳家瑛打骰的富才製作公司,八年間由助理編導升至最高的經理級,他說是人生第一個高峰。

「八三年幫徐小鳳在剛開幕的灣仔伊館搞演唱會,好轟動;之後又搞流行歌手與管弦樂團合作的演唱會,關正傑是第一個。」他雀躍地說。

八五年,亞視辦第一屆亞姐競選,外聘富才製作,葉家寶是搞手之一,之後又因年年製作亞姐,被封為「亞姐之父」。八八年,麗新和新世界聯手入股亞視,並收購富才,邀請周梁淑怡入亞視做CEO,葉家寶翌年過檔,做廣播執行總監助理。十年後,封小平上場大裁員,解散製作部,時為製作行政經理的葉家寶,首當其衝被炒。

「我便自立門戶開製作公司,旅發局曾找我去康城電影節,辦『香港之夜』,有成龍、張曼玉出席;亦到過北京做製作。好鍾意北京,當時競爭不多,應把握機會發展,現在回去已不是我的世界,又沒在當地置業,樓價都天價了。」他懷緬風光,聽落都幾欷歔。

語塞

葉家寶在亞視前後做了二十年,無論外界怎樣批評,他都自我催眠,認為亞視最好,「近年的《高志森微博》和《ATV焦點》都很受歡迎,《把酒當歌》亦多人讚。」可這些節目,收視只徘徊兩至三點,《把》更一度零收視,但他仍出力維護說:「調查公司的樣板戶大部分是師奶,睇開無綫,亞視是知識中產型,師奶怎會睇?我們走得太前,大眾不認同而已。」問他亞視去年的代表作是甚麼?他語塞十秒,才吐出「亞洲小姐」四個字。

現時出糧要緊,但十二月份糧,仍未有着落,葉家寶同樣無糧出,幸好他單身,無負擔,「管理層無特殊優惠,即使有錢,都先分給員工,最後才輪到我。」寶哥哥,你的辛苦,不足為外人道啊!

與王晶、「殼王」做同學

與葉家寶同屆的培正書友,有導演王晶、藝人黃杏秀、無綫行政主席陳國強等;他對王晶,印象最深,「同過班,他原名叫王日祥,讀書時都是肥仔一名,但文采出眾,是校內風頭躉。」黃杏秀則是跳舞高手,「好靚女,跳舞又叻,經常表演,好多人追她!」

至於有「殼王」之稱的陳國強,則跟葉家寶一樣,是沉默安靜的一群,在校內並不起眼。

難忘林百欣的魚柳包

葉家寶八九年加入亞視,經歷多次改朝換代,眾多老闆之中,他最難忘是八八年入主的已故麗新集團主席林百欣,「那時常常跟他接觸,除了公事,他太太(余寶珠)唱粵曲,所以都會替她的演出做製作;最記得林伯叫我去長沙灣麗新總部,請我吃魚柳包。他的飲食簡單又健康,一條蘇眉加一碟菜,咁就一餐了。」

林百欣年代的亞視最風光,不少紅星如沈殿霞、曾志偉等都願意加盟,「全靠Selina(周梁淑怡)拉攏,那時林伯肯投資,錢最多、廣告又多,最記得《眾志成城為公益》,搵到鞏俐、林青霞和鍾楚紅出席,仲包餃子籌款,好有號召力,可惜之後轉老闆太密,未能一脈相承。」這些好時光,葉家寶一世都記得,相比亞視刻下的苟延殘喘,怎不令人欷歔歎息?

Tuesday, March 17, 2015

吳世寧:三代賣書者言 誰令書店慘淡經營?

書店,一個社會知識生產體系中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此電子書業及媒體大鳴大放的年代,不論規模大小,同樣慘淡經營,在商業世界的縫隙踽踽獨行。樓上書店倒閉或合併;連鎖書店在商場也愈搬愈高;到底書店可如何迎戰時代的艱難考驗?小規模的獨立書店與連鎖集團大書店,可並行不悖,還是只能存一?紛鬧的書展剛完,讓我們靜下心來,且聽聽已於八年前關閉英文學術書店「曙光」的老闆馬國明、商務印書館董事總經理葉佩珠,以及序言書室和實現會社合伙人李達寧,坐下來討論香港書店所面對的困境,以及書店在現今社會所扮演的角色、或承擔之責任是什麼。


曙光書店

 新書一到 就知誰會來買

記者:馬老闆,可否先分享你在八十年代開設曙光書店的經歷?

馬:我開書店完全是無心插柳的奇妙經歷。1977年,當時我是香港天主教大專聯會的會長,為了印製刊物籌募經費,我們決定搞一次書展。我從書本上抄下出版社的地址,寫信請他們以折扣價格提供書給我們。結果我收到四五封出版社的回信,而他們出版的都是學術上最尖端先鋒的書。結果我們的書展大受歡迎,許多客人感到驚奇,問我們怎可訂到這些書?丘世文(《號外》創辦人之一)也是從當時開始常常光顧我們的擁躉。結果我便搞上癮,在1984年開了一間書店,叫作「曙光」。

曙光書店曾有一段光輝的時間。每年營業額都有所增長,最高可達150萬。尤其是1989年後,書店多了一班關心社會政治的大專生,常常上來打書釘。加上當時西方又剛好出現新一波的學術思潮,年輕的大專講師總是定時來書店打書釘,買新書。我對這班人的口味都很熟悉,所以一有什麼新書,都可數到有誰一定會買,我猜得很中的!所以我做得很開心,對工作有滿足感。

李:相比起馬老闆的年代,現在開實體書店就難得多了。在七十年代,讀者唯有逛書店才可買到新書。但現在於Amazon你甚至可預訂一本未出版的書。不過逛書店是一種不同的經驗,因為你會在找書的過程中,意外發現一些有趣的書本。序言書室在2007年開業,有點像繼承曙光書店的使命(曙光於2006年結業)。2007年剛好是回歸十周年,有很多香港研究的書籍出版,如呂大樂的《四代香港人》曾掀起一陣熱潮;而且,當社會出現重大社運時,我們的客人特別多,比如說08年金融海嘯後,馬克思主義左翼理論回潮,許多人上來找相關書本。另外因近年大專文化研究科目的新興,也造成年輕人對西方思潮的興趣,如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後現代理論等書籍。


序言書室

 大書店也不敵貴租

記者:葉小姐,商務印書館作為一家大型連鎖集團式書店,看似比獨立書店在經營上遇到較少困難。你認同這說法嗎?

葉:其實租金對我們來說也是一大挑戰,所以通常在商場開新店,問我們要什麼舖位,我會問你們有幾層?我要最高那層便可以!(笑)無謂因抵受不住貴租而逐層逐層向上搬。另外,我們也要按期找數給發行商,因為我們有很多員工,要出糧給伙計,所以每種書的入貨數量需拿揑謹慎,因為我們得對員工和他們的家人負責啊!其實我們跟獨立書店一樣,面對租金、難請人等問題……我認為我們不應處於對立的位置,因為無論一間書店多大,也不可能涵蓋所有書本。我們各有各的空間、各有各的呈現手法吧,與其說是對立,我覺得我們更像是互補。


 暢銷書「滯銷」

馬:我曾確切體會過連鎖書店對我們造成的壓力。記得在灣仔的三聯開張前,每逢中午時間,曙光和青文都會有二三十個客來看書;三聯開張後,中午時分我們這裏就冷清得多了。我也有去三聯觀察,發現當時他們的經營手法相當先進,他們把新出暢銷的書排列成一座小山催谷!這種手法小書店怎能學?不過,我們所走的路向不同──我們不賣暢銷書,暢銷書哪裏也有,哪輪到我去賣?我也曾訂過一本The Lord of the Rings,結果等到七八年後,才有人走來問書,但紙頁都發黃了……

 打折才買書?

葉:對,其實大家各賣各的,沒什麼問題。有一段時期,一些二樓書店如榆林、樂文打折打得很厲害。這其實對他們的經營造成很大打擊,他們購書可能以六折的價格買入,以七折售出,只賺百分之十,怎可維持基本的營運?

李:不過,我小時候會逛二樓書店也是因為折扣,不然也不會特地爬幾層樓去買書。我想,如果他們不減價,可能很快便倒閉了。而且他們為什麼要減呢?因為你們(商務)也減嘛!樂文見商務減,樂文也減……

葉:其實我們不傾向讓讀者養成要打折才買書的習慣,所以我們只是每年春、秋季間才減價。

馬:在英國有這樣的政策:書店一定要跟着出版社的定價來賣,不可增減。這個法例其實用作保障小書店,因為大集團較有能力向出版社壓價,所以賣得比小書店便宜。但香港的書店生態卻剛好相反:小書店長年八折,大書店卻不常減價,這是香港書業怪現象。我很能體會到小書局經營的難處,因為每本書都必須真金白銀的入貨,雖然有六十或九十天的帳期,到時到候要找數。但每一本賣不出的書,等於把資金鎖住,所以資金周轉對小書店來說是最困難的。有時情願把書十元三本的平賣出去,也比囤積在店裏好。


 不止是書店

記者:在這時代,面對電子出版的挑戰,書店應否思考自己的角色以加強自己的競爭力──比如說轉型成一個涵蓋多重意義的文化場所?

李:「序言」一向不止是書店,我們一直有舉辦講座和讀書會。但這是因為我們開書店的宗旨是推廣學術文化,所以在書店裏搞文化活動也順理成章。但這會是書店的一條出路嗎?我也不太肯定。雖然搞活動可當作一種建立書店形象的宣傳,但會買書的活動參加者不多,對書店的實際收益不大。我們的初衷是推動學術文化,如果我們同時搞cafe,賣周邊產品,那我們是在推廣一種文化氛圍,還是真的推動文化呢?我們對自己訂下一條底線──就算我們賺到錢,但若與我們辦書店的初衷偏離,那我們寧願不再搞書店。

馬:我覺得,所謂「書店的出路」其實不是一個真問題。八九六四之後,曙光多了一班關心社會政治的新讀者。本來政治書是冷門書,但當年,政治書的銷量大大增加。所以我想,書店其實是為社會而存在的。正如Daniel(李達寧)所說,社運期間都會多了一批新的讀者。所以書店就是為了配合社會情况而存在,當社會大眾渴望在思想上尋找一條出路時,書店便承擔着這樣的責任。

葉:所以我們有時會笑說自己是社企嘛……我們相信書本跟知識和生活息息相關。以前我們強調知識改變命運,現在我想知識就是讓我們生活得明白多一點。書店應扮演這樣的角色。

李:社運、知識、書店——三者是相輔相成的,愈多人來買書,就愈多人發表意見、寫新文章,這樣知識的普及程度才會提升。書店作為這個城市知識生產的其中一環,要有人繼續買書、講書,才能建立論述。

 其實不應慘淡經營

記者:但是香港書店的慘淡經營似乎難以避免?

馬:其實香港有七百萬人口,而且人口集中,所以我們其實不應慘淡經營的。

葉:我們慘淡,是因為租金、人工等成本的增幅比我們銷售所得的快和大。

馬:還有就是閱讀的大環境……當年我為書店入科普書,一直也滯銷,對科學知識不重視不是一個健康的現象。我覺得書店經營的困難某程度上也反映香港社會整體的問題。為什麼丘世文過身後、沒有第二個丘世文出現?專業人士有這樣的金錢、空間、時間,可以因興趣讀很多不同類型的書,但為什麼沒有另外一個像他一樣的讀者?

葉:對。現在讀者對書本的認真似乎比八九十年代間弱。以前要說服別人,要先讀很多本書充實自己,現在好像聲大夾惡的便會着數一點。希望大家還可回到書本,在知識方面加強一點吧。

 受訪者profile

李達寧(李)

獨立書店序言書室和實現會社的老闆,前者2007年開始營業,後者則是2011年。

馬國明(馬)

前英文學術書店「曙光」老闆,現於香港中文大學文化研究系任兼職講師,著有《歐洲12國16天遊》、《班雅明》、《路邊政治經濟學》等。

葉佩珠(葉)

商務印書館董事總經理,1994年入行。


文:吳世寧
圖:林俊源、資料圖片、受訪者提供
編輯﹕林韻兒

Thursday, March 5, 2015

2011版 現實中的黑夜之神



FACE 週刊
TE014-018 | 青雲路 | 2011-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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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版 現實中的黑夜之神






80、90後都是夜鬼一族,熱愛夜蒲,常於中環、尖沙咀一帶夜夜笙歌,即使留在家中,亦通宵達旦地上網、打機和煲劇,hea到天光才入眠。但這些糜爛的夜生活,對需要深宵工作的朋友,肯定是種奢侈,像今期訪問3位主角,分別從事夜展社工、深宵節目DJ及路軌維修員,當大家每晚享受閒暇時,他們都正在不眠不休地工作,名副其實是黑夜之神。

Case 1帶iPad四周撩夜青

晚上11時,青協夜展社工Kenneth帶記者來到將軍澳某屋邨停車場,沿暗角處一條5米高的鐵梯攀上閣樓,四周滿布垃圾和塗鴉,「呢個位原本係放水箱,但2、3年前成為咗將軍澳一個單車黨嘅私竇,平時除咗成班人踩住街車周圍兜,就係返嚟呢度煲煙同索K,單車黨個大佬叫阿波,得17歲就成街仇家,平時喺班?面前要扮cool,但其實好鍾意同人講嘢,我成日夜晚搵佢傾偈、請吓佢食飯,好快開始熟絡,佢俾人打時,都識call我揸車去救佢。」

 取得阿波信任後,Kenneth認為阿波本質不壞,需要的只是一個改過的契機,「年幾前阿波因為刑事毀壞俾人拉咗,上庭前一晚,成班兄弟都話撐佢,點知第二日淨係得佢父母同我喺法庭出現,最後阿波被判9個月監,我陪佢阿媽去探監,佢見阿媽膝頭有關節炎都趕去探佢,隔住玻璃唔停咁喊。曾經雪中送炭,令阿波更願意聽我講去改變,出番嚟後,佢真係唔再搵班兄弟,仲成為咗廚師,4月康城青年空間開幕,佢仲幫我哋做義工,煮飯畀60人食!」

四處兜風尋找夜青

Kenneth今年25歲,入行4年,每星期有2、3晚,他會與同事駕車在將軍澳、寶琳、西貢等尋找需要協助的夜青,「未必喺街上玩就等如學壞,可能只不過係同朋友食飯吹水搞到夜咗返屋企,所以要厚住面皮,同啲青少年傾多啲偈,熟絡咗先知有冇需要開file跟進。」

採訪當晚,Kenneth帶着iPad,在尚德邨的公園平台與約10名年約14至16歲的少年雞啄唔斷,「?家興平板電腦,帶部iPad一齊玩吓game,容易打開話題,更重要嘅係,可以隨時用iPad上網幫佢哋搵工,比用print出嚟嘅招聘廣告更快更update。」現場所見,雖然少年嫌iPad 1速度不夠快,但仍迅速與Kenneth打成一片。16歲的豪仔表示:「自己啲感情事好難同屋企人分享,同曾sir(Kenneth)熟咗,有個人聽自己傾偈都幾好。」

常要處理突發意外

深宵在街上漫遊,常遇突發事件,「今年除夕夜,我同同事喺屋邨聽到打鬥聲,跑到埋去,打人嗰班已經上晒的士,剩番一個後生仔瞓低咗,口腫面腫,佢兩個朋友講我聽,先知佢係我識嘅一個19歲後生仔Frankie。」Kenneth與同事分工合作,一邊為Frankie急救及送院、一邊安撫在旁叫嚷要「吹雞覆卓」的兩位兄弟。「嗰晚喺醫院同Frankie家長等到第二朝8、9點,佢先至冇生命危險,先可以休息。」

雖然對工作有熱誠,但Kenneth和同事都有無法解決的問題,「呢區得2、3間茶餐廳開通宵,好難搵嘢食,有時甚至要去便利店叮飯。廁所更加難搵,有同事試過用iPhone個『衝廁』app去搵,去到先發現閂咗門,好多時都要去番餐廳借廁所。」

夜展社工每月要當夜更100小時,薪金不比其他範疇的社工優厚,但Kenneth無悔入行,「工作時間冇咁穩定,健康同社交都差咗,但我想趁自己後生,捱得夜嘅時間去做夜展,因為對好多後生仔嚟講,夜晚先係打開心窗說亮話嘅時機。」

點入行?

無論是夜展、老人或家庭等不同服務範疇的社工,入職要求及薪金都是一樣,但多數非政府機構社工,薪金會比政府社工略低,只有青協等少數機構會跟從政府薪酬。有社會工作高級文憑或副學士者,可成為社會工作助理;有學士或以上社工學位者,可以出任助理社會工作主任。

晉升階梯

社會工作主任 $53,060

(學士或以上學歷,5-10年經驗。)



助理社會工作主任 $23,360

(學士學歷,無需經驗。)



社會工作助理 $15,900

(高級文憑或副學士學歷,無需經驗。)

Case 2《扭錯台》只啱半夜播

夜闌人靜,好多人愛聽收音機,而深夜時分的電台,亦有一番光景。採訪當晚,記者抵達商業電台,直播室只得小貓三四隻,相當冷清,難怪曾傳出靈異事件,DJ EKEE表示:「有次雲海做節目時,阿祖突然成個人呆咗冇出聲,原來佢見到有個人頭周圍飛嚟飛去!之後嗰個月,除咗我之外,幾乎冇人敢用呢間直播室。」

鬧鬼也不怕,皆因EKEE主持的《扭錯台》(星期一至五1am至2am),充滿驚慄和血腥元素,「我好鍾意睇啲血腥cult片,一星期介紹3套,煲完套戲後,我要重新寫過份劇本,錄成廣播劇喺節目度播放,好多人覺得我睇呢啲戲好變態,但其實戲內嘅血漿係假o架嘛,有乜好驚?」

《人形蜈蚣》講屎被禁

EKEE會將血肉橫飛的場面,以趣劇形式廣播,但畢竟是電台節目,不能夠太過火,「我最鍾意一套叫《Brain Dead》嘅美國電影,劇情講男主角個阿媽俾怪獸咬咗一啖,變成喪屍,後來發展到佢屋企有成班喪屍開party,男主角要用電鋸將佢哋全部劈死,雖然血淋淋,但只要唔將啲死法講得太details,都可以出街;反而我提議過講《人形蜈蚣》,但因為講屎比較核突,最後都冇做到。」

年約30歲的EKEE,自小偏好奇異詭秘的事物,「細個畫公仔,其他人畫花花草草,我會畫骷髏骨,仲試過搵繩吊張骷髏骨畫畀住樓下嘅人欣賞。自細不停接觸恐怖片、塔羅牌等奇怪嘢,06年主持第一個節目《妹妹妹妹》時,雖然係少女節目,但我成日講另類恐怖嘢,監製覺得我啱做呢類節目,但呢類節目冇可能喺合家歡時段播,所以我從來都走唔甩要返夜。」

商台附近食肆不多,夜更工作的糧草是一大問題,「商台冇canteen,隔籬港台又超難食,附近餐廳要買滿$100先送外賣,所要湊夠3個人先買到,但半夜通常湊唔夠人,會求其食吓零食,或收工返屋企先食。」

雖然日夜顛倒,但EKEE表示不難習慣,「每日中午起身,食完飯下晝約3點返公司,開始睇戲、寫稿、訪問同錄音,預備好個節目,到凌晨1點開咪時,主要喺直播室播聲帶、報天氣等,收工搭的士返港島區屋企,已經凌晨3點。」不過,可以的話她始終想做日間DJ,「每晚10至2點瞓覺,身體恢復得最好,女仔貪靚,梗係寧願返早啦!」

點入行?

EKEE表示,電台DJ一般都是自薦入行,「我04年參加商台歌唱比賽,喺後台向工作人員自薦,見工時最好交啲創作畀人睇,我嗰時整咗本簿,入面有自己嘅寫作、畫畫、作曲、節目proposal等唔同作品,交乜都得,總之要畀人知道你有創意同個人風格。」

DJ的薪金以月薪計算,身價按知名度而不同,沒一定準則,以政府為香港電台招聘的節目助理為例,起薪約$9,000。另外,電台一般容許DJ在外接job,像EKEE最近亦轉戰歌壇,「我歌唱比賽出身,呢排唱番歌,出咗2隻single,12月會出EP,只要同商台申報就冇問題。」

Case 3路軌維修督導員:好過做地盤!

晚晚深宵工作的黑夜之神EKEE和Kenneth,雖然工作地點附近都有港鐵站,但歸家時肯定不會搭港鐵,皆因港鐵12時多便終止服務,這時候,路軌維修督導員雄仔便要展開忙碌工作,「每日咁多班車行過路軌,自然會出現損耗,每晚同事做完檢查後,都會排期畀我哋更換新路軌。」

港鐵出廠的路軌,一般長18米,但有留意新聞都會知道,港鐵月台及路軌的裂縫,由幾毫米至200米都曾出現,為了乘客安全,絕不可掉以輕心,「我負責做東鐵同馬鐵線的路軌維修,返日班時(8am-4:30pm),我喺火炭車廠預備路軌組件,分配人手將路軌分割、燒焊、鑽窿等。返夜嗰陣(11pm-6:30am),會將整好嘅路軌組件,用機車吊過去有需要嘅路段更換。以前以為啲路軌好硬,唔明點解可以轉彎,做落先知,原來啲鐵柔韌度高,一吊起就會彎 晒,好易裝入路軌!」

日夜輪替難約朋友

30歲的雄仔,夜深工作十多年,逐步由學徒成為督導員,「97年時,我中三畢業,去咗建造業訓練局讀機械維修文憑,畢業後學校介紹我嚟做學徒,train咗3年,正式升做路軌維修員。雖然成日要捱夜,但日日瞓足8個鐘先夠精神,日夜輪班都幾難約朋友,會少咗娛樂,平時主要同同事食飯睇戲。不過公司勝在有免費車搭,算好福利,好過做地盤!」

黑夜中工作,路軌上有足夠照明,問題不大,但刮起狂風暴雨時,工作環境便較惡劣,「如果開工前有紅雨或8號波,我哋唔使喺路軌開工,但試過工作期間有紅雨,我要冒住風雨繼續鋸鐵,整到一半唔做埋落去嘅話,條路線未必可以如期開通。」

近年港鐵常被揭發路軌有裂縫,但雄仔竟自言十多年來都沒有出錯,表現可謂一支獨秀,難怪去年再進一級成為督導員,「由落手落腳做,變為安排工作,暫時啲維修都喺預期內做好,上年8月,路軌出現過突發故障要維修,但我哋都夠後備材料,可以更換路軌。」表現專業,以後搭港鐵時,都要記得這群出色的黑夜路軌維修員。

點入行?

港鐵表示路軌維修員最低入職要求是完成中三學歷及職訓局的維修課程,如無上述學歷者,則要有3年相關的機械維修經驗。入職後可享有港鐵乘車優惠、夜班津貼、醫療保險等福利,而路軌技術員薪金與汽車維修員相若。

晉升階梯

督導員 約$13,000

(5年經驗)



技術員 約$11,000

(3年經驗)



技術學徒 約$9,000

(無需經驗)

現實中的黑夜之神



FACE 週刊
TE024-028 | 青雲路 | 青雲路 | 2008-08-20
標示關鍵字



現實中的黑夜之神






電影《黑夜之神》蝙蝠俠只會在夜晚出動打擊罪惡;現實中,每晚當你開行冷氣,在床上熟睡時,卻有不少「黑夜之神」揮着汗,趕在大家睡醒之前完成工作,讓社會順利運作。

 今次《青雲路》的3位被訪者,全是「黑夜之神」,晝伏夜出,如令食肆店鋪商場回復整潔的清潔員;為巴士、小巴、商場外牆、大型背景板一夜變身的廣告及海報裱貼師傅;確保全港晚上所有馬路正常運作的路政署工程監工。

CASE 1清潔員:「唔好怕污糟嘢!」

 葉先生 40歲

夜深人靜,陰盛陽衰,不少人會怕撞鬼,但在晚間擔任外圍清潔員的葉生,卻說這些事見怪不怪。「灣仔有間茶餐廳出咗名有污糟嘢,但接到order要去清潔都冇辦法,嗰晚我抹緊地,忽然間發現前面企咗個人,佢冇着制服,好明顯唔係同事,現場又唔會有其他人入到嚟。其實幾驚,但點驚都要做嘢,咪只好望向第二度當睇唔到,轉頭就唔見咗佢喇。」

 葉生的工作範圍包括清潔工廠大廈、寫字樓和零售鋪等,連埋天花板、地板同冷氣風口、玻璃同地毯都要清潔,幾污糟的地方都會接觸到。「有時接到case,話明係去洗血,嗰度啱啱發生兇殺案,但係都要去,心裏面一路話做嘢啫,我幫你清潔番呢度,對大家都有好處,有怪莫怪。所以做得呢行一定要有心理準備,唔可以怕污糟嘢!」葉生可說是身經百戰,見慣風浪。

4日唔瞓清潔店鋪

清潔員要在店鋪或寫字樓收工後,盡快進行清潔工作,好像手板眼見功夫好易做,葉生說有時都要開OT,「之前試過有間西餅連鎖店俾人收購咗,新老闆話要喺4日內清理好14間門市,準備重新開張。由於餅鋪有很多過期食物,而且時間太短,雖然公司有成10個人,都做到冇停手。有個同事嘅女朋友打嚟公司搵人,話唔見咗佢幾日,原來嗰位同事忙到唔記得打電話返屋企,佢又幾日冇瞓過,最尾嗰日仲攬住個抽氣扇瞓着咗添。」

 葉生說清潔也會有難度,「雨水帶有酸性,如果唔即時清潔,會喺鋪頭招牌表面上留低一條條嘅痕(行內俗稱淚痕),之後就抹唔甩。而醋都係有酸性嘅,如果滴落地板,好多時會損壞咗地板嘅表面,所以亦要即時處理。有時我哋清潔唔到呢啲污迹,啲客投訴,覺得我哋冇盡力,所以要好耐心同詳細咁講解原因,等佢哋明白。」

 清潔員屬體力工作,固然辛苦,但葉生卻不工作不舒服。「我同啲同事都做慣咗,如果一放大假,成個禮拜唔做嘢,留喺屋企,真係會病,唔係傷風感冒就呢度痛嗰度痛。所以我哋都幾鍾意返工,而且望住啲好乾淨嘅地方,會好有成功感。最怕接收到十分乾淨嘅地方工作,因為本身太乾淨,一啲都唔會顯得我哋做咗嘢,其實如果地方好污漕,好容易見功夫,所以乾淨嘅地方仲難搞。」

點樣入行?

清潔員入行條件有限,必需肯捱肯做,但葉生說近年好多年輕人都捱唔住。他說清潔行業好有前景,因為每行每業都需要,特別是食肆,所以對清潔員需求很大。

晉升階梯:

外圍清潔監督(3至4年升) $13,500

 ↑

 外圍清潔科文(3至4年升) $10,000

 ↑

 外圍清潔員 $7,500

CASE 2裱貼師傅:「夜晚趕工,要快手,仲要細心!」

 David 28歲

小時候一定會玩過貼貼紙,原來貼貼紙也可以發展成專業,好像裱貼師傅David的工作是裱貼商場外牆大型裝飾、燈箱招牌、巴士車身廣告及大型展覽館背景等。

 「我本身對廣告好有興趣,又覺得裱貼好神奇而入行,貼紙係可以無限大嘅,因為可以一張駁一張,駁到好長好長,我做過最大嘅就有成600平方呎,好似一間專業跳舞室咁大。由於我哋嘅size好有彈性,所以好多巴士、小巴甚至私家車都搵我哋裝飾或貼廣告。」

 在日間,通常不會看見David工作的,因為大部分工作時間均需在凌晨時分進行,減少對顧客的滋擾。「巴士小巴客通常急住要番架車,所以啲客夜晚收工會揸架車嚟,我哋就要即刻開工裱貼,客人第二朝就可以嚟攞番架車。」David說巴士最易貼,而小巴和私家車則有一定難度,「裱貼最難嘅係彎位同弧位,巴士啲線條比較簡單,彎位亦較少,會容易啲,貼3至4個鐘就得。如果貼Benz,通常要成7個鐘,因為要度好多位,車門同車嘅手柄位比較難就位。」

通宵工作極速執生

裱貼除了手工要好,還要有應變力。「其實好多大型嘅展覽都係用一至兩晚嘅時間嚟做裝飾,有一次喺酒店度做展覽,仲有一個鐘就夠鐘開場,個客人嚟睇吓做成點,一睇就大件事,原來串錯字,將個R串咗做N,唔係我哋搞錯,係個客串錯畀我哋,但係都冇理由畀其他人睇到咁醜o架,就即刻諗辦法,問酒店借白紙,即刻cut番個N字出嚟喺開場前10分鐘補番上去。雖然會有啲唔靚,但係都好自然,好彩都冇畀其他人發現。」雖然通宵工作,David仍能極速執生,客人都覺得好滿意。

 找David裱貼的客人很多,不同工作,總有不同難處。「有次接手人哋啲商場,點知上手慳錢,唔用『可易貼』嚟做裝飾,『可易貼』即係好容易搣番出嚟嘅貼紙,咁就好麻煩,你諗吓你平時要搣細細個嘅價錢牌都難搞啦,何況係咁大面積嘅商場。我哋用白電油係咁抹,用?刀幫手搣,搞咗好耐,時間長都唔係問題,但客人有時就唔明白,覺得我哋好慢,好彩同事接job嘅時候已經同客人解釋清楚,之後就算佢哋仲有疑問,我哋都要好詳細咁講解,佢哋先至會知道個情況,同埋個客以後就知道一定要用『可易貼』。」

 客人給予David的工作時間有限,如裱貼商場裝飾,最快都要等到晚上10點商場關門後才能動工,於早上6點前一定要搞妥,「做嘢要快手,仲要細心兼有耐性,好似要整走貼紙表面嘅泡泡,而貼貼紙之前仲要清理好頭髮或者任何小物件,唔係貼嘅時候會令到張貼紙突起咗,所以要好小心、好專注。」

點樣入行?

入行要由裱貼學徒做起,不需特別條件,學徒會由最簡單裱貼學起,慢慢再學高難度的技巧,如貼轉角位等。學徒一般3個星期就可以跟師傅出去工作;做2至3年就有機會升為裱貼師傅,到時仲可以接freelance增加收入。

晉升階梯:

裱貼師傅(2至3年) $11,000

 ↑

 裱貼學徒 $7,000

CASE 3路政署工程監工:「返夜班要改生活習慣。」

 馮學禮 30+歲

「喂喂!莊士敦道有狗俾車撞死咗,你哋快啲嚟搞掂佢啦!」晚上野狗在公路上被車輾死,路政署的工程監工馮學禮收到市民電話,需要立刻處理,「我哋分早晚兩班,專負責晚班嘅同事連埋我總共有6個人,負責接收處理全香港晚上7點後,至早上9點前嘅公路投訴,當收到市民投訴,無論大小事件都要即時處理。包括處理山泥傾瀉覆蓋道路、路面損毀或出現坑洞、樹木傾倒阻礙馬路等,主要維持道路網絡暢通。每個路段都有唔同嘅承建商負責保養維修,遇到有狗屍嘅投訴,我哋會即刻通知有關嘅承建商,同趕去現場跟進,好似圍起案發現場,即刻處理狗屍,唔可以等到第二朝,因為會有臭味,滋擾到附近居民,亦會對馬路上嘅其他車輛構成危險。」

即時處理投訴事件

工程監工每星期都會輪班工作,每晚有2位職員留在中心,接市民投訴電話,並透過電腦及電視即時新聞監察路面情況。馮說當中有不少難忘事,「試過喺西貢村落發生冧樹事件,村民返唔到入村,啲小朋友又留晒喺村入面,我哋又驚影響西貢公路嘅交通,要好快咁搵到承建商嚟幫手,只係用咗一個鐘移開棵樹,啲村民好開心,衝返入村,發現啲小朋友全部都冇事,真係非常好彩。」

 有時政府部門在夜晚為各項工程趕工,總會引起市民投訴,「處理呢啲投訴有時都幾難做,有啲市民會不停打嚟投訴,有次凌晨12點,係水務署轉介個案,市民投訴維修人員喺公路修理水喉時發出大量噪音,我哋要好耐心咁解釋畀佢聽點解會進行工程及各項程序,結果嗰電話講咗兩個鐘,好彩佢最後都好滿意,仲多謝我哋添,嗰一刻嘅成功感好大,覺得呢份工可以幫到人。」



返晚班的人,還要坐在辦公室內工作,首先要學懂對抗睡魔,「初初返工可能會唔慣,都會覺得眼瞓,不過好快會適應,基本上每晚都要處理投訴,不停處理事件,即使有時比較空閒,我哋都要睇住24小時即時新聞,如果有咩事發生,會主動去了解情況。」說到工作帶來的難處,必定是作息時間與家人朋友不同,「要同家人朋友聚會真係幾難夾,冇辦法啦,只可以互相遷就,佢哋會體諒嘅。我做咗呢份工3年,都要改好多生活習慣,好似我以前會同朋友一齊踢足球,?家就改咗去跑步;同事以前會同朋友夾band玩音樂,?家會留係屋企聽音樂。自己都好鍾意份工,呢啲改變值得嘅。唔好以為我哋會犧牲好多嘢,同樣我哋都得到唔少方便,好似返工唔使同人迫車,人哋返緊工我都可以去行街。」

點樣入行?

想夠資格入職做路政署工程監工,就要先去報讀IVE的土木工程高級文憑,而文憑有分兩年制同四年制,最低的收生資格是完成中五或持有中專證書。最初入職會由二級監工做起,而二級監工及一級監工,要先申請投考助理工程督察,才可升至工程督察及高級工程督察等職位。

晉升階梯:

總工程監督 $60,535 - $68,915

 ↑

 高級工程督察 $50,475 - $57,875

 ↑

 工程督察 $32,055 - $48,400

 ↑

 助理工程督察 $18,885 - $30,615

 ↑

 一級監工 $17,805

 ↑

 二級監工 $14,890

人間貓頭鷹

壹週刊
時事 | By Nil | 2005-03-31


夜了。卻不睡。三月九日,顧問公司ACNielsen發表報告,六成六港人習慣過了午夜十二點才睡,當中更有三成一人呆到一點後才上床。香港夜貓之多,在全球廿八個受訪國家或地區中,排行第四,僅次於葡萄牙、台灣及南韓。另,上週一是世界睡眠日,又有統計報告,指十分一港人長期失眠,專家大談入睡良方,何謂深層睡眠……瞓覺,當真那麼神憎鬼厭,遙不可及?可睡,偏不想睡,這叫活該;想睡,卻不能睡,才堪深究。以下五人,每夜熬到三、四點仍不睡,或到三、四點便起身,卻與失眠無關,他們有些苦不堪言,有些覺得理所當然。愈夜愈美麗,還是愈頹廢?三更半夜敘天倫凌晨四時許的火車站,寂靜,陰冷。對開大街的盡頭,堆起比人還要高的報紙,其中有個身穿整齊校服的女學生,幫忙將報紙放上手推車,推入對面馬路的停車場,乘貨𨋢上二樓,在火車站兩側搭起臨時攤檔,趁站內便利店還未開門,向晨運客兜售報紙。阿珊一家,每朝同時同地幹活,她說:「只有此時,我家才聚在一起。」十四歲,讀中三的阿珊,跟爺爺、嫲嫲、父母、十五歲的哥哥及九歲的弟弟,每朝總動員到火車站擺檔,賺取些微金錢幫補家計。七時許收檔後,爸爸趕往開巴士,三兄妹上學去。白天,他們很少相見,晚上回家時,早已累透,每每連晚飯也不吃,倒頭便睡。一家早晚極少碰頭,唯獨夜未盡、日將升時相對。三更半夜,縱然睡眼仍然惺忪,縱然無話,但每次眼神接觸,每個微笑,每當將手搭在手推車上,才發現對方也爭着推車,爭着辛苦,已夠溫馨,鬥快疊好報紙,也是樂趣,誰說圍坐飯桌收看《浪漫滿屋》才是天倫之樂?

阿珊說,媽媽為了省錢,每天收檔後煮飯,在區內返學的哥哥、弟弟回家吃飯,之後趕回校;阿珊的學校在另一區,沒此福分,因此比誰都珍惜在火車站的短短數小時。一家人分作兩檔,爺嫲、爸爸、哥哥與弟弟把守人流較多的一邊,阿珊與媽媽在另一端包抄,但經常交叉走位,多看對方一眼也是好的。他們有大條道理埋怨生活逼人,卻從沒怨言。家境既窮,爸媽叫子女每晚少睡幾個鐘幫着賺錢,也不為過。媽媽本來做地產經紀,樓市一跌便失業,但她從沒埋怨政府搞八萬五;他們也不怨天,起碼有手有腳能搵食。阿珊的老師都知道她賣報紙,但見她成績中上,上學期全級二百多人中排第五十,便不干涉,同學更請纓助她擺賣。隔籬便利店每份報紙賣平一元,阿珊也不怪對方陰招搶客,畢竟她也賣平五毫,不想五十步笑百步。阿珊每晚最早八點睡覺,最夜兩點,但無論如何總在四點起床,即使再累,也從不在課堂上瞌眼瞓。記者與她談了個多小時,果然不見她打呵欠,記者忍不住問:「不辛苦嗎?」她答:「總有人辛苦過我,我有個同學,佢阿媽執紙皮。」「你總想瞓多一會吧?」她眼裏終現疲乏,嘆謂:「我好耐未試過天光至起身,對上一次係過年。」

今夕搏盡樂在他朝我叫Forest,二十歲,日間返全日制學校,夜晚在酒吧做全職酒保,每晚只瞓三個幾鐘,日日如是。為何捱生捱死?因為我唔衰得。從小到大,我都要威,可惜出人頭地的,係我大哥。我倆在家冇乜兩句,佢矮過我,百一磅,我一百四十幾磅,打起交來,佢會好傷,不過佢大學畢業,現於會計師樓搵食,今年仲考會計師牌。我呢?中五會考,我努力過,最終竟然只有一科合格!我哭過,呼天搶地,但我懂得收聲,抹去眼淚再砌過。後來入讀香港專業教育學院,修讀工商管理,學做生意,我要叻過大哥。我要發達!每年學費近四萬,老竇在貨櫃碼頭操作機器,收入唔多,阿媽冇做嘢,屋企冇可能供我讀書,我唯有靠自己。我細個睇電視,見酒保拿着shaker搖來搖去,又將支酒拋到背後,後手接回,好有型,就立志做酒保,終於在十八歲學師。我唔係聰明過人,但夠勤力,在家拿老竇支孖蒸練cut酒(倒酒分量),又將支酒拋到背後,卻接不回,摔破了,俾老竇鬧咗半日。我在十九歲擔正,係全港最年輕酒保。

自此,我每朝八點起身,九點半返到青衣學校,三點半放學,五點到銅鑼灣返工,半夜三點幾收工,四點半回到觀塘屋企瞓覺,第二朝八點又起身返學,每日遊勻香港九龍新界,每晚瞓唔夠四個鐘,冇時間拍拖。我撐得住!我夜晚搏盡,供日間學習,出奇的是,日間生活,竟不及夜間愜意。在學校,同學唔係追女仔,就係追看《大長今》,我跟住佢哋學唔到嘢;酒吧至係我樂土。經常有客人考我牌,order刁鑽雞尾酒,我識校過百款酒,難我唔倒。試過有人在別處飲過一杯酒,要我整杯一模一樣的,但唔知酒名,只知是紅色的。大佬,好多雞尾酒都係紅色,點知邊隻?但我EQ高,改從口味着手,問佢愛甜還是酸。「睇個樣,唔多好飲喎!」佢拿着杯酒這麼說。「不如你試吓先?」我笑住答。就咁,十個客人,九個收貨,偶有奄尖客話唔好飲,fine,換過杯俾佢,我冇唔開心,此乃挑戰,唔係挫折。一次,有兩個自由行遊客話要法國紅酒,指明要fruity的,可惜法國沒有fruity紅酒,佢哋點都唔信,我就話,法國紅酒要五百九十蚊一支,佢哋面色一變,要了二百九十蚊的house wine,我又過一關。我好搏,開鋪閂鋪買貨校酒知客洗杯收錢我都做,醉客嘔到一地都係,大陸人隨地吐痰,都係我抹;女仔搵人陪酒,男仔搵人鬥酒,通通係我;最難忘有個同志衝入吧枱,話要同我傾偈,傾傾吓摸身摸世,突然面頰一濕,兩片基唇已印在我面!我強忍怒火,同自己講,佢好歹係客人,萬萬不能得失,呢度又係大庭廣眾,斷估佢唔敢就地正法,我便乖乖閉目受辱。我頂得住!

深夜笑聲掩飾淚痕近幾年,Kitty生命的一點一滴,都在旺角這間深宵花店度過。她當學徒,深夜看鋪、剪花、包花、送花,就是她的生活剪影,笑聲,淚影,盡留在百合與牡丹之間。記者還以為,買花從來不是夜生活一部分,畢竟花墟店鋪都在晚上八點前關門,為何有深宵花店這回事?「這裡賣出的花,六成送給舞小姐。」Kitty解釋,「區內夜店多,麻甩佬夜蒲,跟舞小姐混熟了,講感情,半夜三更找我送花博歡心。」她每晚送花到夜總會、桑拿、卡拉OK,厭惡極了,幸好也有古靈精怪的客人,每晚提供搞笑片段。前幾晚只有十三度,店員著羽絨,仍凍到騰騰震,一條大漢卻身穿短袖衫,直衝入店,喘氣說:「我得罪咗隻乸,應該送乜嘢花陪罪?」原來他趕着從元朗來,不及披衣。Kitty教他送黃玫瑰,代表歉意,那大漢如獲至寶,離去……突然折返,傻更更地問:「有咩車返元朗?」黃夏蕙講價最狠,一束五百元的花,她還價二百,來貨價也不止此數,Kitty當然不賣,替她揀別的花,夏蕙姨急了,不住催促:「快!的士在外等我,咪錶一跳,我個心又跳!」有一個七十多歲的阿伯,走路也不穩,卻經常跳老舞,之後總帶着四、五十歲的小姐開房,途經花店,小姐嚷着要花,阿伯肉赤,只送一支,十五也要還價八元,Kitty得一結論:「原來男人買花,衰過女人買餸。」花店也賣公仔,小姐又要,阿伯挺胸冷笑,說:「公仔有乜好買?我個孫大把!」

這些片段,有趣是有趣了,但有喜自然有悲,沒生意時,Kitty愛看小說,這時她引述《射鵰英雄傳》裡黃蓉一句話:「人生在世,歡喜快樂,原只是一會兒的時光……」她訴說悲慘經歷。她雖然年僅廿三,早在六年前便結了婚,育有一女,丈夫嗜酒如命,沒給過一毫子家用,為免家嘈屋閉,禍連幼女,她毅然離婚,母女相依。後來結識了另一男人,愛得很深,三年後才知道對方有老婆。Kitty哭着踢他出門,叫他回到正室身邊,「別說我偉大,我只知道,借來的總要歸還。」Kitty選擇當夜班,說穿了,就是要避開那個男人,好教他晚上收工,也找不着她。但命運總是跟她作對,她又懷孕,最愛惜小孩的她,狠起心腸打掉了胎,決意與那人斷絕牽連。花店每晚趣事,原來只是用來麻醉支離破碎的心。黃蓉那句話,還未說完:「人生在世,歡喜快樂,原只是一會兒的時光;愁苦煩惱,才是一輩子的事。」

晚晚找個家Michael到底是鴨還是鵝,他自己也說不準。他接女客,是一隻鴨;他也接男客,理應是鵝。男妓夜晚接客,本來尋常不過,但Michael本身是夜更看更,經常冒飯碗不保之險請假接客,為的並非每宗區區一百五十元的皮肉錢,他說:「我只想找一戶好人家作歸宿。」訪問當晚,Michael遲到,記者叫他乘的士趕來,答應代付車錢,他不依,說:「我怕你放飛機,我冇錢找數。」五十三歲的他,樣貌不起眼,仍怕被人認出,戴上最密實的面具才肯拍照,幾乎窒息,指着攝記說:「你咪影住!」快手換了一個露出眼口鼻的小丑面具,又不放心,說:「你估有冇人認得出?」他多番強調,若面目曝光,他會自殺。Michael生命中充滿恐懼。他說:「若你被人虐待了五十年,也會跟我一樣。」他無父無母,打從三歲懂事起,跟着一個妓女搵食。妓女與嫖客在床上胡混,他便在床尾玩公仔,嫖客逼他口交。他清楚記得,那時是光天化日。八、九歲開始讀書,放學後,校內外籍神父叫他到宿舍祈禱,之後要他口交,聲稱可以赦罪。當時正值下午。回家,妓女嫌他頑皮,竟將他鎖在狗籠,自己出外接客,直至夜深回來開籠,Michael才回復自由。如此非人生活,持續至十多歲,他說:「這十多年間,我害怕白日,嚮往黑夜。」之後二十年,他先後跟隨十多名妓女,到三十多歲才獨立,投身夜總會,滿以為夜間工作快樂無憂,豈料經理虐待他娛賓,鞭打、捆綁、倒吊、滴蠟、灌腸都只是小兒科,核突的說不出口。他到七、八年前才轉行,但仍不捨黑夜,當了夜更看更。就在此時,他發現自己多年受虐,竟上了癮,因此近月登報做男妓,每夜守候,希望遇到虐待狂。新聞時有報導僱主虐待菲傭,Michael怒不可遏:「為何我遇不上這些僱主?」Michael結過婚,老婆走佬,留下廿萬債務,家不成家。他不服氣,常夜訪老人院的阿婆。他說:「佢哋就係湊大我的妓女,我當佢哋係阿媽,入夜在老人院,我有回家感覺。」

捱通宵出啖氣王麗萍(Maria),香港最top修甲師,收費最貴,全套盛惠三千大元,鋪頭位處中環威靈頓街,但她多數上客人住所服務,劉嘉玲、湯寶如、榮文蔚等明星名人都是熟客。名成利就,原來要多謝無理取鬧的老公。她結婚十年,未曾夜過十二點瞓,一次八點幾回家,竟遭老公斥責,她憤而離婚,之後報仇咁報,幾乎每晚通宵修甲,終於闖出名堂。一九七九年,Maria與屋企樓下的士多老闆結婚,之後她一邊在父親的髮型屋幫手,一邊做賢妻,早睡早起,不知夜生活為何物。未幾士多執笠,老公失業,往後五年,Maria擔起頭家。後來幾年,老公略有收入,便恃勢凌人,Maria憶述:「佢冇自信,我返娘家食飯,佢都懷疑我搞三搞四,八點幾回家都嫌夜!」十年殷勤,原來無人領情,Maria決定離婚。Maria賭氣,自此每晚上門替人修甲,愈做愈旺,愈做愈夜,一做十多年,終於贏得明星名人尊重。她說:「羅兆輝好景時搵我修甲,還未搞掂,佢就開cheque俾我,可見信任。佢燒炭前都搵過我,我知佢唔掂,唔收佢錢,但佢堅持要俾。」深夜上門,總有風險。一次Maria到酒店房替外籍男士修甲,其間突然聽到淫聲浪語,原來對方播放鹹帶,她心知不妙,拿起咕𠱸塞在他重要部位,教他知驚。又一次,她半夜到山頂偏僻豪宅,正忐忑不安,一開門,對方竟是超級型男,只穿着窄身短褲。他請Maria食雪糕,又輕撫她頭髮。Maria仍記得當時不禁心動:「如果我姣刋,就OK冲啦,不過我好清楚,我只係要佢刋錢。」有句話,她沒說出口:「前夫冤枉我越軌,我偏要把持得住,唔俾佢講中。」

Wednesday, February 25, 2015

梁款: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信報財經新聞 | 2005-07-04 報章 | P40 | 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今天跟大家說Steve Jobs,蘋果電腦的CEO。

  我是蘋果電腦的死硬擁躉,對於Steve Jobs的所作所為,時有注意。跟曾蔭權一樣,SJ沒有讀完大學,但腦 筋敏捷,口甜舌滑,是個一流的推銷員。最近在網上讀到他在史丹福大學畢業禮上的演說,竟然見到我以為世間上 大部分一流推銷員已經失散了的一件隨身物—人性。他給同學說了三個關於自己的故事,我讀完再讀,感慨良多 ,願在此分享。

故事一:點與線

   SJ出身寒微,養父母是名副其實讀得書少的工人階級。SJ在大學開學半年,經常在課室悶暈,知道父母的 血汗金錢不應亂花,決定退學(他叫drop-out)。之後他在原校投靠同學,自由插隊(他叫drop-in),參加了各種 收費有限但醒神無限的課。從此他向自己青藍的天空,拋起無數隨心所欲又毫不相干的黑點。其中一點,叫做書法 ,十年之後,竟成就蘋果電腦漂亮字型和均距間格的獨門設計秘方,結果俘虜擁躉,嚇怕敵人,改變了電腦界的一 生。

   SJ的教訓:人生充滿意外,沒有點,不成線,最亂的點,最終可能變成最直的線,向天空亂拋黑點,是做人 的美德。

   上星期五,我跟二十五位同學到石崗夏令營上我自稱十分醒神的通識課,一出門就遇上人生的大意外:紅色暴 雨、山泥傾瀉、雷電交加、曾蔭權咬着舌頭正式宣布要成為我們的特首。

   入營後,驚魂甫定,我效法SJ,向同學拋出一個點與線的遊戲。偌大的課室,鋪上了一個六米乘八米的香港 地圖,同學站在上面,跟我提出的幾個問題,隨意走動:「你在哪一定點出生?」「你現在住在哪一點?」「你最喜歡在哪一定點出沒?」「如果香港要成為你心目中的後樂園,它要擁有一件怎麽樣的東西?」

   往後兩小時,同學在迪士尼樂園和堅尼地城屠房之間來來回回、蹲點踱步,站在2D的大地圖上,講述3D的 小故事。有人懷舊,有人前瞻,有人講消費,有人講反消費,有人站在旺角街頭,頭帶耳筒,跟陳奕迅一起清唱 ,有人站在赤柱灘頭,放下爸爸送她心愛的一隻表。

   晚上,四位中年導師入場,繼續在官涌與沙頭角之間drop-in, drop-out、遊行踱步。晚上十點,到我總結,我 說我其實沒有總結,這一天我們經歷意外,也看到你我的人生,請繼續隨心所欲,向天空亂拋更多的點點,或許十 年之後,你會找到串連你心中後樂園的一條線。我見到同學和一位導師在咬舌。

故事二:愛和失

   SJ二十歲建立蘋果公司,十年內由車房式操作變成四千人的大企業,出產第一部蘋果電腦,然後突然被董事 局革職,一夜之間,由成變敗,這是SJ人生的最低點(他說感覺像給硬磚撼頭)。

   很快他由低點爬起,效法張國榮,跟自己說「不如我們從新開始過」。之後五年他開了兩間新公司,其中一間 是今天響噹噹的Pixar動畫,另外一間,間接讓他重掌蘋果電腦。他也結識和愛上了一個女子,並訂終生。他說他今 天很感激那塊撼在頭上的硬磚,是那塊硬磚讓他由成功的沉重,回到學行者的輕盈,確認和珍惜自己的至愛,重新 上路。

   七月一日,我由銅鑼灣開始,跟大隊一起上路。天乍雨還晴,人汗流浹背,在鵝頸橋被三名女子截住,要做錄 影訪問。一看,原來是石崗營的營友,今天在努力學習將維園和中環連點成線。營友問:過去兩年七一有沒有參加 七一遊行?我答:有。問:為什麽還要遊行?答:因為原先討厭的壞人壞事,幾乎全部未有解決。問:今年遊行人 數減少,你有什麽感覺?我抹汗,無語,繼續前行。

   七一遊行人數,三年之間,由五十萬變成兩萬,對遊行界來說,是個情緒的新低點。晚上回家在電視看到莊耀光說遊行人數雖減,普選訴求不滅,我們要細水長流,為香港公民社會打底。那一刻,我想起SJ,我想SJ會說 ,○五七一遊行的「失」,正是那塊撼在眾人頭上的硬磚,教我們卸掉五十萬個「成功」的包袱,回到學行者的輕盈,重新確認和珍惜自己的至愛至恨。我仍然痛恨回歸後見到的壞人壞事壞制度,只要這些問題未有解決,我還會 響應《陸恭蕙通訊》七月二日作出的呼籲:「從今以後,年年再見」。

   我也愛○三七一爆發出來的那種做人處世的新力量:不單止叫老董下台、普選特首,更加喊平等開放、兼容豁達、放權均富、注重健康、愛護林木和承認人類共存貴乎一個「公」字。

   ○五的「失」,提醒我要抓緊至「愛」,從新開始,跟公民社會持之以恆,互訂終生。

 故事三:死

  第三個故事,不太吉利,我不想多說,它是關於「死」。

  SJ是一個怪人,過去三十三年來,他每天早上都會對鏡自問:「假如今天是我人生最後的一天,我是否願意 幹我今天將要幹的事?」他說如果連續多天,他的答案是「不」的話,他知道他應該變了。去年,醫生診斷SJ患 上癌症,這個怪人問題變得切膚入肉,他也更有資格跟學生說,「死亡是生命最大的催化劑」,「你的人生有限 ,所以不要浪費時間去過別人的人生」,「你要放膽依你自己的心而過你自己的人生」。

   這個「今天是你人生最後一天」的問題,我在營內向同學問過。年輕人頭上有青藍的天空,對問題的反應自然 是嘻嘻哈哈,不以為然。同學反問我,我的答案,照例是梁款式的模棱兩可。今天,我會比較堅定向大家說,如果 在這最後一天,我要到石崗營跟學生玩人生地圖上的點與線,或者在鵝頸一帶跟二萬人一起大搖大擺,依心而行 ,努力過自己的人生,我想我會說個「是」字。

   七一遊行,全人教育,是名副其實的一次大長征。作為香港公民社會的死硬擁躉,我願將SJ給史丹福同學的 勉勵說話,轉送給這二萬名香港市民和二十五位大學同學:

   Stay Hungry, Stay Foolish.

Wednesday, February 18, 2015

梁款:本土故事

信報財經新聞
 | 2007-03-26 報章 | P38 | 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星期六,天陰有雨,在深水埗桂林街舊樓天台出席了《活在西九》的講座,講了一個有關西環、西九和我自 己的故事。說話途中,大聲公缺電,故事欲斷難斷,今天借《信報》的場地,繼續再講。

 我在SOCO的日子

   《活在西九》,是社區組織協會(SOCO)今年的重頭活動。我的私家故事,無獨有偶,由SOCO開始。

   我二十歲開始正式做人,第一個遇到的益友,是SOCO。一九七七年的暑假,我在SOCO當義工,每天由 西環跑到紅磡,偶爾還轉乘公車,直達九龍灣,在鐵皮建造的安置區訪貧問苦,學人幫居民爭取權益。

   那時候,我的私人地標,由穩步前行的港島電車大道,擴展至崎嶇不平的九龍斜坡。我人生第一次「落區」 ,我也見到「社區」原來有新有舊,有貧有富。

   在SOCO紅磡的大本營,我經常瞪眼望着社運前輩邊吃蛋撻邊說故事。他們的故事由一九五三年開始,講無 情的木屋大火,講無人性的公屋建築;講殖民管治必然因循保守,講資本主義一定肥上瘦下。

   那時SOCO有兩件寶貝器物,我印象至深。一是摺枱,用來招待記者或者襲擊敵人,好使好用;二是大聲公 ,好大聲、好大聲的大聲公。

   後來我讀書,再讀書,輾轉到大學教書。因為喜歡唱歌,我主教「階級社會」之餘,還兼教「文化」。因為喜 歡漫畫,我認識了一些畫家,並學人認真欣賞電影。慢慢,我的私人地標,由薄扶林道移向灣仔,經過油街,抵達 牛棚。我遇上很多正牌的藝術家和邪牌的文化人。不止一次,我瞪眼望着他們邊吃蛋撻邊說故事。他們的故事由一 九八四年開始,遙望九七徬徨,近觀本土情緒,並以古靈精怪的方式,呈現木屋美學、長廊記憶、殖民符號和資本 主義的面色。他們慣用的寶貝器物包羅萬有,印象深刻的包括鐵鎚、水煲、粉筆、雞骨、馬眼和獨臂刀。 

活在西九、教我高興

   以上私人故事說得很長,因為不這樣說,我沒辦法解釋星期六我站在西九天空底下那種複雜的感覺。

   《活在西九》由SOCO主辦。SOCO是老牌社運機構。站在天台八十張尼龍床百前,我確認它的老牌經歷 跟我的私家遭遇大量雷同,絕非巧合。

   我的前半生,先見摺枱,再現粉筆,先爭權益,再保感覺,對本土、社區、官、民、博愛和殘忍有層層疊疊的 體會。《活在西九》和今天的SOCO,給我的印象,同樣纏綿複雜。

   首先這個天台展覽背靠石硤尾、斜望朗豪坊,對頭衝着的地標是西九的擎天豪宅和附近傳說中的文化公地。在 這個背景之下,桂林街的天台是一個宣言,它宣布有人不喜歡商業行頭、地產帶動、唾棄庶民的港式城市發展,它 也宣布文化項目不要從天而降,要由地道生根。  桂林街的天台同時是一次示範。展覽的主角不是「文化」,不 是「西九」,而是那個「活」字,它告訴大家,深水埗舊區有人、有物、有感覺。展覽要示範的是平民百姓活生生 的生活。

   《活在西九》既抓權益,亦講感覺,它批判全球資本主義,靠保衞地區庶民記憶。它糅合了我前半生見到的香 港民間社會的大追求。站在天台,很高興。我高興見到石硤尾 和藝術中心這些歷史地標點線相連,我高興見到展覽 用的器物,除了摺枱和大聲公,還有粉筆、鐵鎚和舊水煲。那天,攝影人吳文正對我說,社會運動跟文化反斗,在 陋巷天井正式攜手,教人感動。我完全同意。

 活在西九,教我皺眉

   但我有疑問。我見到出席講座的朋友、學生,遊人,甚至SOCO辦事人霍天靈自己,都在皺眉。我認為皺眉的關鏈在於兩個大字─故事。

   一、我們想說一個什麼的故事?

   近日在有關天星鐘樓、喜帖街清拆以至《活在西九》等事情上,民間社會對什麼要,什麼不要,因何破,因何 立,其實沒有共識。當中我見到至少有三個頗為動人但矛盾待解的故事。

    保護社區,是要抗拒全球資本主義擴張,和本土地產行頭的「發展主義」。它要將平民歷史、市民權和社會責 任這些政治課題放上議程。在精神上,它跟早期SOCO的性格有三分相似。    保護社區,是要珍重本土歷史,留住集體足迹,說香港人可以在全球劃一化的壓力下,記下一代人多元(雜嘜 )建樹,並進一步發揚本土(特別是文化上)的能量。在精神上,它其實是文化人再愛香港的第一百零二個理由。

    保護社區,是要跟香港經歷和全球感性接軌,搞好文化保育。保育文化,要深究歷史,熟讀憲章,並且落手落 腳,由一樑一柱的保存做起。它關心城市重建,但不一定全方位「爭取居民權益」,它更害怕真假文化人感情泛濫 ,濫用「集體回憶」。在我個人、SOCO和香港的經歷中,這是一個新生的故事。

   以上三個故事層層疊疊,在地標、器物、方向和處事方法上有離有合,有互助,有矛盾。《活在西九》說的是 究竟哪一個故事?  我們如何理順三個故事之間的矛盾?

   二、誰去說這個故事?

   《活在西九》由居民和藝術人攜手共創,呈現民間生活,目標是「社區藝術」所要求的「雙向交往」(two way engagement)。這件事情跟炒好一碟民間撚手小菜一樣,知易行難。過去幾年,轉了型的SOCO在此作了多種探 索,《活在西九》也借助了幾名一直跟民間眉來眼去的藝術人落力建造,出來的結果能否擺脫將平民「浪漫化」或 「奇觀化」的危險兩極,仍待爭議。

   正如何慶基所說,「社區藝術」從來就是一件踏鋼線的行動。《活在西九》踏對了嗎? 

  三、怎樣好才能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舊區更新、文化保育、另類城市空間建設,不是請客吃飯。世間上較成功的例子(如多人稱讚的英國的 Castleford Project)往往耗資龐大,籌備經年,參與者眾(由政府到媒體到大量民間社團)。《活在西九》在四 月一日最後展出,我問:之後何去何從,辦事人停下,皺眉,然後說─不知道。

   香港本土故事,有人有物有地標。這杯水是半滿還是半空,要看你選擇為自己的未來說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梁款:火紅年代,unbuttoned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2-03-18

  上星期,梁錦松到香港大學唱歌講英文,揭露自己學生時代是國粹派。我想起一些舊事。

  我在四分一個世紀前入讀港大,歷史書說的學生運動火紅年代,正燒到尾聲,剩下幾件焦炭。國粹派,和國粹派的敵人,我都見過。那時敵對派系交鋒,火藥味很濃。初入大學,我堅持觀望,迎新活動,兩邊都捧場。

  國粹派的前輩有兩件絕技,我至今仍印象深刻。一是唯物辯證法;二是深夜「摸大髀」。前者是分析歷史,以理服人,後者靠促膝談心,招攬入隊,情陷新鮮人。那時我年輕,對於被陌生人「摸大髀」始終覺得有點尷尬,最後加入了國粹派的敵對陣營。後來遇到國粹派迎新營的組長,對於什麽叫做「怒目而視」,有成年人的體會。

  後來我知道,國粹派的敵人,存世的任務是講國粹派的壞話。這些人,信仰紛雜、貪玩、不信邪,喜歡叫自己做「黑五類」,自辦食堂取名「黑記」。在「黑記」出入的人,搞學運時用心用力,做人處世卻跟「火紅」的官方形象大有出入。部分堂友主修懶惰,長期苦練睡眠。部分堂友寫詩出身,在諮詢大會上誅死敵人卻例必食指先行、破口大罵;私下駁火,講粗口和寫大字報同樣字字珠磯,句句有來歷。

  更多堂友,長期右腳放下,左腳舉上、不穿鞋、不漱口、敞開胸膛、目空一切,由儀容裝扮到人生目標,鄙視繩規,全面 unbuttoned。

  史書背後,有人氣。我慶幸我們到過「黑記」。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梁款:既火紅又發黑的七十年代

信報

28 | 副刊-文化 | By 梁 款 | 2002-06-11


  香港電台製作的《集體回憶》系列,已回到七十年代。在節目籌備期間,有機會跟編導談點舊事,感覺竟如昨天。

  上周日那集,講大學生,第一樣想到的,是那個用得很濫,但又不能不用的印象:火紅的年代。我在七七年入港大讀書,未入大學之前,聽過學生運動的二三事。入到校園,上到學生會大樓,見到不少穿火紅色背心和茶色膠拖鞋的同學,我的手和心都很癢。我參加了學生會的活動,加入了校報,定期寫作出版,不定期上街示威,學人「搞運動」。

  我見過幾個學運傳奇人物的背影,感受到那種要為人民改朝換代的正氣。我記得這些前輩大部分的樣子都很前輩,他們熟讀中共黨史,唯物辯證法出口成文。一年班時,我參選學生會國際事務秘書一職,是百分百的熱情搭夠,真空上陣。我記得有個叫×叔的同黨前輩,日夜給我打歷史補針,令我一生人第一次知道哲古華拉原來不是一個搖滾樂歌手。

  現在想起,搞學運其實有許多荒唐的時刻。例如因為要誅死敵對派系而苦練充滿仇恨的眼神。例如因為要巡迴出席大小屬會舍堂的諮詢大會,接受居心良莠不齊的同學拋出來的種種考驗(我曾經被點名獨唱校歌和扮尊特拉華達跳舞),搞到整月不眠,然後帶著一對發黑又同時充滿仇恨的眼睛回家,嚇死媽媽。但無論如何,火紅的年代的確播下了不少火紅的種籽,當年身邊不少對黑眼,今天還在為民請命,活躍政壇,「六四」時有淚光。七十年代要回憶,總少不了×叔的細說當年,以今天的身世對照昨天的眼神,立此存照。



還我年輕真面目



  但我知道,七十年代的大學生,絕非面面俱紅。我入港大時,四人幫剛剛倒台,許多昨天的大是,變成今天的大非,小部分穿紅背心的同學在抓頭,大部分不穿紅背心的同學開始叫囂,叫學生會還我年輕的真面目。什麽是年輕的真面目?年輕人的花名應該叫做仔仔,不應叫做叔叔;年輕人應該無道德包袱,無政治枷鎖,在飲汽水的口味和上堂睡眠的姿勢都應該各施各法,百花齊放。

  這一群帶點憤怒,一心想為不火紅大學生平反的同學,有些十分出位。他們擺明不屑唯物辯證法,在大學出入的宗旨,是希望將人類最真的一面,公之於世︰有惡形惡相,有官仔骨骨,上堂可以,考試OK,大飲大食、留連波場,玩頹廢、追女仔,對廣東潮汕一帶的粗口滾瓜爛熟。他們自稱「fuzzy佬」(一定是「佬」,不是「女」,更加不是「婆」),並廣印名帖,十分自豪。

  今天我們很少提起「fuzzy 佬」。我們似乎忘記了原來火紅的年代有這麽青藍的一面。離開火把愈遠,我就更覺得這可能是七十年代大學生更真更老實的一面。我記得當年競選做學生報編輯,我們以人多勢眾,我是四千同學的大磁石為號召,壓死對手。今天我還保留了那張足足有一百個人在場的編委會全家福競選大合照。那時我很自豪,今天看照,我會問那時三千九百個沒有在相中出現的港大同學究竟在想什麽?幹什麽?他們很少投稿,不少甚至不看學生報,避開學生會。他們或許不習慣凌晨三點在民居街頭打鑼(fuzzy 佬的秘技),但他們的心情與生活很可能同樣貼近平穩,意識形態帶點青青藍藍。我記得我曾經嘗試勸過好幾個同學脫下外衣,投身「洪流」,一起辨一份「有意義」的學生報。他們向我說不,他們想讀好書,做好人,過點正常的大學生活。這些同學,今天有人做了局長,有人打理銀行,有人做了律師,我想他們已成了二十一世紀香港社會真正的中流砥柱。



跨代回憶,人人有份



  我想如果這一集《集體回憶70年代》能夠找來×叔、仔仔和局長一起聚舊,一起拿當年穿過的背心和外衣上鏡,回味學生會飯堂黑提䱽魚飯的甘香,以及上導修堂時 fuzzy 佬如何生吞馬克思主義的奇景,這會是值得珍藏記錄的盛事。

  上學年,我試過在班房為這一代的港大學生搞七十年代集體回憶。課程前半部找來那個時代的當事人現身說法,即場衝擊。下半部學生要拿起攝錄機,為一個年代尋蹤自拍。我記得其中一課莫昭如播了七十年代末自拍的「生活片斷」,(當然莫昭如的生活充滿對社會主義理想的執著和一個殖民地底下年輕人憤怒的心聲。)同學看完,部分覺得「幾震撼」,部分說「幾得意」,部分說:「好混亂,都唔知講乜。」

  正因為這樣,我們更須要回憶。集體回憶,不是要找出「真相」,為歷史定性。集體回憶,是要世世代代,翻尋舊事,掏出照片,將各種火紅、發黑和青藍的面孔排列對碰,豐富跨代的知性和感覺。集體回憶,瞻前顧後,人人有份。

呂大樂:那年,1978

明報
D06 | 人文·關懷·視野 | By 呂大樂


2009-01-19

那年,1978

編按:趙來發生命中不同階段都伴有不同的「名號」,去到終路已易名趙啟銘。最長久最具影響力的,除了趙來發本名,有早年的「張月愛」,以此筆名發表城市文化觀察、評論好些年。社會學者呂大樂跟他在港大《學苑》共度了「張月愛」歲月,呂大樂旁觀趙還未舉起招牌V 字手勢的青春時代,倒都已預先顯影了餘生之境。



文. 呂大樂

認識「發仔」,是在1978年夏天,介紹人是陳運傑。我記得那是一次在某個社區中心進行的文宣活動,應該與金禧事件有關。當時大學入學試已經放榜,我們兩人都考上港大, 「傑仔」在介紹互相認識的時候,笑說「你們入大學後可以一起搞事」。

果然,在往後幾年,我們一起搞過一些事。當然,現在事後看來,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但成績總算「見得人」,有個交代。聖誕日跟「發仔」最後一次見面和聊天 時,也談到這些陳年往事。離開前他還以他一向慣用的方法,將我們談過的,重新以他的方式、語調再作一次總結。轉身再望他一眼,他一如以往擺出V 字手勢。



「少髮」:他還是出山了

「發仔」何時開始有此V 字招牌手勢,我已想不起了。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打招呼的方式是從後面在你的肩膀上輕點兩下,待你有反應時他閃到另一方向,等你要一轉再轉,然後大家哈哈大笑。跟「發仔」合作,要懂得分享他那份不嚴肅但很認真的態度。

「發仔」入大學後, 「自投羅網」,入住了由一批學生會活躍分子所辦的自辦舍堂: 「星火堂」。這差不多保證他在未來一兩年內,要成為出入學生會大樓的學生運動中人。結果他有份組閣,參與學生會選舉,成功當選財務秘書。對熟悉「發仔」的 朋友來說,這是一件頗難想像的事情。雖然當時跟他還是初相識,但怎樣也很難相信他會安靜地坐在學生會辦公室內,管理一盤既繁複同時又瑣碎的帳目。

不過,最後任務完成,而且還未聞有任何投訴。我曾經問他好幾次,究竟當上一年學生會幹事是什麼滋味。他的答案總是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開始,而到最後是談到如何通過管理帳目而了解到大學官僚架構的程序、學生會鮮為人知的一面等等。

我相信,這是他獨有的一套辯證法,無論事情怎樣,總會有另一面向,有得有失,失而復得。

經過一年沉悶的學生會行政工作之後,要勸他出山當學生報《學苑》的總編之一,並不容易。但「發仔」這個人一怕人長氣癡纏,二不懂得向人說不,結果在一推再 推之後,還是答應了一起組閣,出任副總編。其實我們合作寫稿、編輯刊物,早在進入港大的那個月便開始。當時我們是在迎新活動過後參加了《學苑》,是專題版 的編委,編輯是梁款、曾嘉燕等,該期的主題是「六八——七八香港十年回顧(下)」。我們的小組共有3 人,成員包括「發仔」和「阿麥太Lydia」(現時她在《信報》寫專欄所採用的筆名),負責社會運動這個題目。當時不知天高地厚,走訪過吳仲賢、莫昭如等 之後,便要落筆寫社會運動的總結。我跟「阿麥太」以時序的方式寫社會運動發展史, 「發仔」則嘗試在另一個層次(因為他當時已「蒲」天主教大專聯絡,聽過一些總結金禧事件與社運的講座,讀過一點盧卡契的理論)整理社運團體與組織行動的關 係。他的文章以〈狹縫中的鬥爭〉為題,筆名少髮。

跟「發仔」第一次合作已差不多決定了日後一起工作的方式——除必要一起蒐集材料或討論之外,其餘分頭行事。當年以死纏爛打的方式請他出山參與編輯《學 苑》,前題是容許他從學生會落莊之後,專心讀書考試。我是文學院的學生,二年級階段整年不用考試,所以一口答應,叫他考完試才歸隊。結果呢?

因為當年的學生會大樓與圖書館對望,一群損友見他坐下溫習,便隔着玻璃向他揮手,引他過來飲下午茶、打康樂棋,而他也一如所料,跑過來跟我們在飯堂的餐桌上論盡大小事情。

我之所以要提到當時「發仔」暫時離隊的安排,是因為假如1980-81 那一屆《學苑》真的有任何翻閱的價值,那很大程度上是「發仔」歸隊後他一手扭轉形勢後的結果。在上莊之前,我跟「發仔」詳談過要搞一份怎樣的學生報。當時 的結論是從本土社會出發(所以誓死在5 月號不搞「五四運動」專題)、具備可讀性的學生雜誌。整個編輯室的同學都努力嘗試有所突破,但初期反應未如期望。

第一期的雙專題(同性戀及城市發展)沒有引起注意;第二期以大學考試簿的設計做封面(編輯部的社論擺明嘲諷校園的氣氛, 文章題目為The Age of Intellectualism),結果引來一些同學不滿,將《學苑》掛在圖書館門口,點名批評;五月號不談「五四」談深圳特區,封面照片是李鴻章, 人人叫悶。就在這時候,「發仔」歸隊了。

張月愛:相傳於同學至媒體時維1980 年暑假,決定將第五、第六兩期合刊,製作一期76 頁(應該是前所未有)的學生報,主題是1980 大都會,全面分析香港的政治(尤其是地方行政)、社會(尤其是城市發展、青年及階級)、文化(流行音樂及相關的現象)。那個專題的題目有吸引力,但文章還 是「硬」的多,重分析,心裏擔心極可能在迎新派發時,又遭同學冷淡對待。實際的情况是那一期合刊反應熱烈,有些同學更將中間四大版的圖片選輯(刊登了「發 仔」從學生會儲物櫃發掘出來的舊相簿裏面的一些照片)拿回宿舍當海報貼在牆壁上。扭轉形勢的關鍵是在這個大都會專題裏, 「發仔」寫了一篇萬多字的文章——〈大學生活輪流轉〉——一篇在同學中間廣泛流傳的文章。從此,《學苑》不再被視為同學們不願意拿上手的學生刊物。

落莊前,我們決定再辦一期76 頁的大製作,再來一次香港社會發展回顧,無所不談。在辦這兩次合刊的過程中, 「發仔」一而再的顯了他的一手。當年辦學生報,當「老總」的都要左右包抄,以不同筆名寫稿,填滿版面。所以,要寫得多,寫得快,是基本要求。但像「發仔」 般於早一個晚上收到指示而能夠在24 小時後交上一卷寫上一二萬字稿紙的,應該屬於少見。

更重要的是,他不單止快手,而且文章都很有分量,絕非行貨。前面提過〈大學生活輪流轉〉一文,在當年同學之中成為了一個話題;他在最後一期合刊裏寫了一篇 2萬字的〈太平之龜:香港1841-1980〉,香港百多年的歷史,娓娓道來。時為80 年代初,社會大眾對本土社會、歷史、文化的注意仍然十分有限。他能夠寫出那兩篇很有氣勢的文章,殊不簡單。〈太平之龜〉得本地雜誌《廣角鏡》轉載,後來再收入《香港與中國——歷史文獻資料彙編》一書之內(廣角鏡出版社,1981 年)。

畢業後他繼續以張月愛為筆名,寫社會文化評論的文章。曾經有過一段短時間,我們共用這個筆名,開筆前先來一次腦震盪(各自寫下自己的筆記),然後分頭行 事,最後由他來做整合。第一次合作寫了〈透視香港青年人的消費文化〉,刊登在《信報財經月刊》(1981 年11 月)。後來邱誠武等編輯了一本題目為《香港青少年問題探索》(臻善文化事業,1983 年)的論文集,也選輯了這篇文章。同一時期,由邵國華牽頭,一群剛大學畢業的年輕社會文化評論作者協力在《信報》開了一個名為「文化失言」的專欄, 「發仔」以筆名張月愛參與其中。往後幾年,他以這個筆名寫過不少文化評論的文章,散見於本地報刊。









理論上, 「發仔」不能算是第一批本地城市文化觀察、評論作者;在他前面有陳冠中、曾澍基、丘世文、Q 仔、澄雨等。但在我們那一輩當中, 「發仔」對推動城市文化觀察、評論介入本地雜誌、報章副刊、以至電台電視台,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他的文章好讀,而且善於解讀現象,容易得到當時的編輯受落。有他來掩護,我們的文章才有更多機會陸續在各報刊登陸。後來他由公務員轉行為全職文化人,開拓全新概念的文化版、副刊,就進一步為城市文化觀察、評論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曾經跟「發仔」合作的朋友或者都知道,他喜歡在完成稿件之後,分析為什麼這仍然不是最好的,有些什麼地方可以修改、改善。對他來說,很多事情都屬於「未完」、「待續」,只不過因為時間關係,暫時又要轉到另一課題而已。或者他還有未完成的心願(我曾經見過他已寫了2、3 萬字的港大校史的手稿),未完成的工作,但假如他知道直接或間接受他啟發的人,在不同崗位上所發揮的作用時,那應該明白原來自己有着多麼巨大的能量。

通過他而產生的種種文化創作、創新,應該是香港文化史上的一頁。就算他手上尚有未完成的事情,也應該沒有遺憾了。

Thursday, January 29, 2015

壹週刊:毛孩子 林日曦

A076-080 | 時事 | 非常人語 | 2014-12-11


多得王維基質問高官,「你們知道《100毛》嗎?」

這本林日曦有份創辦的雜誌最近儼如「年輕人標本」,被老餅們拿着放大鏡檢視。

「好娘呀!唔好呀!從來都話,你想一個潮牌死,就搵班阿伯著住佢嘛,而家個個老嘢喺度講《100毛》,即係out咗啦。」差點沒抱頭痛哭,「希望佢哋快啲唔睇。」

五年前因商台工作納悶想「搵啲嘢搞」,跟同事陳強、阿Bu每人夾二千蚊就印了第一期《黑紙》,一張紙的黑色批判,語不驚人死不休。

後來的《100毛》較單純,「只想氹吓香港人開心。」有人主張

「Stop making stupid people famous」,媒體應冷處理偲嫣BB、薑蓉等跳樑小丑,林日曦卻「Keep making stupid people funny」,「面對呢個香港,唔笑多啲,真係好難捱。」

兩年前《明報》老闆張曉卿入股,以一百萬換來一成股份,「佢當跌咗個毫子啫。想了解吓年輕人諗乜啩。」

他把招廣告和會計工作都交給《明報》系的萬華媒體,專注創作,連銷量都說不太清楚,「呢個時代搞雜誌,無死就係成功。」

「黑紙有限公司」不但無死,還愈來愈人強馬壯。由三人行的創作單位,長成一間二十人的公司,出版《黑紙》和《100毛》,也接廣告企劃、拍MV和宣傳片等。關於萬華入股,他談起來卻興味索然。「你哋寫到件事好紅咁,一開口就問我張曉卿。」他沒好氣,「其實唔關佢事,我哋都未見過佢。係萬華CEO Patrick Lam(林栢昌),佢就咁email嚟話見到《黑紙》,有興趣合作。」其實黑紙已拒絕過其他投資者,但萬華是同行,旗下刊物形象也相對中立,他們覺得可以一試,「兩年前《黑紙》叫做有啲聲勢,佢可能覺得認同、覺得有可為,咪入少少股搏吓。你問點解一百萬佢會肯?我哋唔特別好賺,但都唔算失敗。我估對佢嚟講,好處是佢哋現有刊物冇嘅目標讀者,我哋識做囉。」

坐在那裡邊嬉笑邊工作的,都是廿來三十歲的年輕人;八○年出生的林日曦,全公司最老。「《100毛》的內容都交晒俾廿幾歲的同事寫,我只比較緊張個封面。」《黑紙》批判社會政治,辛辣諷刺;《100毛》做娛樂消閒,是甜品,「最初係咁定性。但後來後生同事覺得講政治都好好笑喎,仲好笑過王祖藍,我們就由它這樣發展。」貫徹始終的,則是那種反老餅、反權威、反賺錢至上的邏輯,「其實你份人係點,做啲嘢就係點o架喇。」

出竅

他自言讀書時已反建制,「上學主要活動就係瞓覺,唔知點解咁眼瞓。」住大窩口邨,小學成績不錯,升到葵涌名校林護中學。「點知第一年就留級。」之後愈發反叛,「叫我交功課我唔交,叫我考試我瞓覺,話考試唔准瞓覺我就嘭門走。學校管我唔到,阿爸阿媽又管我唔到。但其實渾渾噩噩,唔知自己想做乜。」升不到大學便去IVE讀設計,「以為讀設計之類就型啲囉。」第二年卻輟學,「真係好記得嗰日。我如常地等巴士返學時,突然間覺得自己好渣,做設計又唔夠同學勁,咁我讀完又如何呢?」從此沒再上學,也沒找工作。那年他廿二歲,一年看三百幾套電影,又愛上填詞。「細個唔知啲歌詞講乜,但那時突然覺得,咁勁嘅?林夕、Wyman的詞,真係好勁。」自己不期然試着填,「填廣東歌詞好難。每次填詞就非常專注,乜都唔諗,淨係focus在首詞度,是非常講求毅力的工作。但當你完成到就有好大滿足感。」填好他會放上網交流,從中認識一些音樂人,幫他們填demo,「令我這個對文字完全無興趣的人,會主動去睇書、研究,都幾影響我之後的路。輟學真係好事嚟。」

拍門

他至今只打過一份工,在商台待了九年。○三年尾、輟學一年後,朋友介紹他去商台網站工作。○四年,商台籌備網上論壇,林日曦忙了好幾個月,推出後聽眾熱烈留言;網絡世界當然有讚有彈、也有謾罵,十幾日就被管理層下令關閉。「上司同我講要停,我成晚都瞓唔着,唔知點解咁在意。可能擺咗好多心機落去,加上覺得依個係電台未來應該行的方向。網就係咁o架嘛。但當時大家仲有傳統包袱,認為主持人唔應該俾你咁樣攻擊。」翌日他晨早八點返公司,那時他的座位剛好在俞琤房門口。「我知道佢都早返,一見佢返嚟我就同佢講,我係咩部門嘅邊個,我覺得個forum唔停得。」俞琤掃他一眼,叫他入房,然後自己篤手機;林日曦愣在旁不知所措,看着俞琤打了幾個電話,「Multi media有個同事叫阿Roy,佢話個網站唔停得喎,你上來傾傾。」沒多久,全部商台高層來到,「佢哋都覺得我好怪o架喇,死𡃁仔,做咩事啫?其實繞過自己上司去講,係唔恰當。但我知道啲上司唔會同俞琤講。」惟有硬着頭皮講出理據。高層們各自表述意見,俞琤總結,「咁啦,不如會員制,令留言的人負責任啲,準備好先再開番啦。阿Roy你滿唔滿意?」那刻他當然見好就收,「走得甩囉竟然!」後來他又選了一批自覺填得最好的詞作,印出來放在俞琤案上。「好天真咁諗,我想入行做填詞人,如果我真係得嘅,佢或者會幫我。」結果俞琤又不動聲色,叫他多印十份,轉發給其他高層,包括林夕。他沒有立刻成為職業填詞人,但俞琤把他由文職轉去創作部門,「也將我成個career path轉了。」881、903都做過,主要是幕後,○七年起在商台社企「天比高」帶年輕人做創作。

長幼

林日曦一張撲克臉,任何人見到都會認為他不可一世。「覺得啱,咪講囉。當然講時要有禮貌。但唔好同我講咩你食鹽多過我食米,唔好同我講經驗,要講道理。啱就係啱,無話你有經驗就啱啲。」討厭恃老賣老,但真有料到的前輩,他很尊重。訪問中他不只一次提到俞琤的身教,「佢唔只ban你橋,佢會真係同你度,然後佢第二日返嚟又度咗啲新嘢,再ban番自己尋日嗰啲,嗰種唔放棄、一定要度到最好的精神,對我影響好大。」○七年起林日曦開始發表填詞作品,至今近百首;林夕在他初入行時也常提點他,「我最欣賞是他的毅力。出街那份歌詞多數都係自己唔鍾意的,因為多數都係俾人彈鐘後的第二、三、四稿嚟。但第一稿你已傾盡所有精華落去,要改,總帶住晦氣怨氣去改,通常寫得唔好。但林夕可以寫到第八稿,都繼續追求再寫得好啲。」在天比高他是年輕人的前輩,小心翼翼不想成為老屎忽。「天比高在天水圍,係間製作公司,又係社區中心。接外間嘅job,俾有志創作的年輕人邊做邊學,而作品真係會出街。」五年間他做到創作總監,「但作為mentor,自己覺得唔稱職。因為創作就係你用自己的方法去做,我share唔到任何經驗俾佢哋,經驗即係包袱,係廢嘅,我不如做好自己先啦,我都需要邊做邊學。」二○一二年他辭職,全力做《黑紙》。

賺蝕

《黑紙》是○九年他和陳強、阿Bu在商台工作時構思的,打工仔交的作品總不能百分百盡如己意,決定工餘再經營一個表達的媒介。二○一○年一月一日,他們每人夾二千元,印了第一期《黑紙》,自己開車送到kubrick、GOD等七個售賣點,主要是文化場地,定位較小眾。最初沒明星封面,內容是一句句精煉的「黑句」,依每月主題發揮,「懶幽默、懶感性、懶批判咁囉。」本來印了二千張,很快就要加印,「最後好似賣咗萬幾二萬張。」一頁紙的雜誌,令人耳目一新。「一來想做啲無人做過的事。二來這個世代的年輕人睇長文能力有限,仲搞print media仲叫人睇字的話,一定要短、好輕巧地睇得完。」頭兩年每月一期每張一蚊,收支平衡。一二年轉為每週一期、免費派二十萬張,想靠廣告收入,「完全失敗,唔夠廣告。過咗幾期即刻同讀者沙冧,印少啲,賣番一蚊。」同年林日曦辭職,接更多廣告企劃工作,有時也靠這些收入幫補《黑紙》出版。他一再強調自己不懂經濟,好怕數字。「曾經有財經雜誌訪問我,首先我話佢搵錯人啦,我到三十幾歲都無買股票無買樓,真係唔識。問我《黑紙》賺定蝕,我話,OK啦,賺少少。但佢糾正咗我,原來要計埋人工,嗰陣我都無支過人工。如果咁計,應該係蝕的,但可以維到生,唔使死囉。」去年再辦《100毛》,一樣是計落「唔使死」就去。「我哋預咗四至八期的資金,即係個幾兩個月,可能幾十至百幾萬啩,我唔記得囉。前輩或者朋友都話我哋黐線,太少喇,起碼要有半年或者一年啦。但我哋覺得,至多咪蝕到第二個月執咗佢。」他們請了幾個員工,「佢哋都唔知咁危險o架,俾人呃到而家,咪好彩囉,無事。」現在《100毛》印八至十萬本,通常賣出八成,賺定蝕?他照樣不懂答,「總之大家有糧出啦。我係盡量避開唔睇,一睇數呢,就好易返去啲大人嘅思維模式。我哋想唔好講錢住先,講咗點樣做好、做啱件事先,呢個係同資本主義相違背。」

古墓

他的生活也好古墓派,辦潮流雜誌卻害怕上網,覺得資訊疲勞;不交際應酬,平時不在公司就在家。家也要靜,這些年住過西貢、粉嶺、元朗村屋,現在住屯門龍珠島,要花十幾分鐘行一道堤壩才出到黃金海岸;家中謝絕探訪,因為有潔癖。近兩、三年每日要交報紙專欄,他每朝清早五點起身寫。討厭人遲到,自己也不會遲。他認為要自由,先要自律。公司盡量少規矩,「一有制度即係唔人性化,我哋想盡量逐個逐個人睇。呢位同事自律嘅,咪多啲自由,唔使理佢返唔返公司、遲唔遲到;有啲人分內事都無做到,咁就要過問多啲。」請病假也不用交醫生紙,「佢唔覺得公司係地獄,咪唔使詐病囉?我哋都未做到,但會嘗試改變。」他與另外兩位老闆都年過三十,「好老喇,要多啲俾後生同事搞。年輕人可能睇得少過你,但佢睇得啱過你。可能佢睇得窄過你,但佢睇得集中同埋透徹過你。我覺得唔需要train佢哋嘅,佢哋train返我轉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