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7, 2015

梁款:告別新中年

  我教書。我日常的工作,是向年輕人指點,間中說些發人深省的勵志話。最近我愈來愈不安。我嘴硬,指點我在行,但勵志要講心情,勵人的自己要有鬥志。對不起,我相信我已經沒有什麽鬥志。

  「失去鬥志」的人很容易辨認︰在工作上只顧防炒,在球場上一味橫傳,在課堂上全程念書。「失去鬥志」有個醫學名稱叫做 burn-out,五四詩人會翻譯成「油盡燈滅」,街坊粗人會翻譯成「乾」、「枯」、「殘」、「摺」、「謝」……。

一個人為什麽會「謝」?

  最直接的答案,當然是人到中年,荷爾蒙分泌失調,生理走樣,人自然就「謝」。

  我承認,我的生理一早已經走樣。但身邊的朋友,不論大眼、細眼、長髮、光頭、男人、女人,個個都在勤練呻吟,頻說無心無力,無志可勵,這可是一個集體的警號。

  我想一切要由回歸說起。

新中年,信自己

  最新民意調查顯示,回歸四年前夕,大部分香港人對經濟環境、特區管治和個人前途,憂多過喜。回歸後的社會令人愁,是事實。它令某一些人,例如我和我那光頭、大眼的男性朋友特別愁,這值得深究。這些人,幾年前曾經風光得意,報刊專欄甚至替他們起了一個外號叫做「香港新中年」。「新中年」有名有姓(最喜歡叫港生),有頭有面(身居要職,生財有道,出書辦報搞烽煙),大部分見過風浪(暴動、放洋、八九民運),小部分常講理想(愛國,更加愛港)。他們曾經被人追捧,將香港過去最風光得意的事,黏在他們身上。他們本身又是香港成功故事的撰稿人,將本來充滿意外的歷史,寫成一個「同舟共濟」、「我們是這樣長大的」的催淚故事。在這個故事裏,香港人有鬥志、有「食力」、有許冠傑、周潤發、有開放政府、有「民主歌星獻中華」。而「新中年」就是這個故事的一個會行的典範。在回歸前,這個故事講完又講,信得最入肉的是「新中年」自己。

新中年的雙重危機

  四年之後,我和我身邊的新中年迅速變成人乾,原因有兩個︰

  1香港根本就毫不成功。新中年一向喜歡講危機。但回歸前他們主力「研究」危機,專門探討諸如「工業轉型底下中年女工的出路」的問題。回歸後,新中年轉行「體驗」危機,生活字典裏開始出現裁員、失業、彈性工作這些怪字,以前熟讀馬克思關於「資本家剝削工人」、「市場壓抑人性」等分析,今天第一次身同感受。他們第一次見到,他們心愛的香港其實經濟建於浮沙,人心反轉豬肚。

  2香港的故事一早就說錯了。他們誤信香港跟現代文明有個約會,幾許風雨之後,香港人會是一個既懂生財,又講道義,還會隔三五年就改選一個行政長官的文明族群。但中年人的悲劇是,他們慢慢知道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回歸四年後中年人的雙重悲劇是,他們知道這些不如意的事–例如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全球化擴張–是無力改寫的。

  新中年無會籍,他們可以團結,甚至他們的存在,全靠一個大家互拍心口的故事。當這個故事證實純屬虛構,甚至是妄想,這個打擊,就好像一個少爺忽然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大家該拾回來的養子,在塵世間可有可無,他會發覺無法向自己的身份交代,更無心情向他人勵志。聽到人說「香港一定得」,他們只懂打冷顫。

  面對重重打擊,新中年發明了不少偷生存世之道。首先是收起黃色笑話,多講黑色笑話。我的大眼朋友梁世榮寫稿呼籲新中年先集體燒烤,再集體燒炭自盡,是近期最悲壯的笑話。第二條路,我的長毛朋友馬傑偉有話講︰他叫大家忘記香港新中年大部分有心無力、無心無力;大家不如多點回歸(!)生活中最卑微的樂趣,效法古人金聖歎,或見蜜蜂飛,或見風箏斷,或者被狗咬,一律學會由心裏喊出「不亦快哉」。第三條路,我的失散同學盧子健寫回歸時提出,他說廢話不如不說,與其指指點點,不如緊守崗位,做點實事。

告別新中年,尋找新人類


  由煙花變成蠟燭,過活多過生活,這大概就是今天香港新中年的寫照。新中年作為一個個體,作為醫生、律師、老師、公務員、小商人,會繼續生存、營役,間中還會有點小建樹。作為一個文化象徵,作為香港道德的招牌,作為香港故事的撰稿員,正如林奕華所說,Our days are numbered。香港新中年不再自豪,笑話不再好笑,有心無力,自行消亡,這畢竟是回歸四年一個鮮為人知的悲劇。

  四年前,我在報章登過尋人啟示,想尋找一些自覺正氣,又肯在社會政治事項上進取的新中年,站出來跟大家打個照面。這份賞金,至今紋風不動。

  在此,我願再出啟示–尋人︰出生年份七字頭,看漫畫一目十行,寫字鐵畫銀勾、自覺行為不檢,對回歸四年不吐不快,對回歸五年有所憧憬,夠膽用頭殼衝擊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和全球化擴張。

   拾獲,厚酬。

  新人類,下一期看你了。

No comments:

Post a Comme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