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30, 2014

步下紅毯之後 蔣志光

壹周刊 B070-076 | 娛樂名人 | 豪語錄 | 2013-06-27


那些氣球都飄走了,總有好幾百個吧?在透明的藍空裡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們全都歡呼起來,彷彿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雲的幸運——事情總是這樣的,輕的東西總能飄得高一點,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體總是注定下沉的。—— 張曉風《步下紅毯之後》盡說高處不勝寒,如果你像蔣志光走過紅地毯,《相逢何必曾相識》攞年度十大(九十年代的金曲比現在犀利多了),想話急流勇退,應該點?移民?轉行?都留下復出的尾巴。最狠莫如蔣志光,跑到電視台當小演員,藏葉於林,既轉行又不轉行,拿他沒法子。十年前筆者訪問仍糾纏在封咪,十年後乾脆懶問。新生代知道蔣志光,卻不知道他曾是白金歌手。這天,他喜孜孜說:「劉江是劉老師,同事叫我蔣老師。」鐵了心和光同塵做那輩不求聞達的甘草。隱遁得無懈可擊,但誰要這種無懈可擊呢?蔣志光說,偶像飄得再高也如氣球輕浮,他追求沉實。差利卓別靈便終生不踏奧斯卡的紅地毯。走下去

蔣志光星途,由Raidas開始,擔任programmer,Raidas似Modern Talking式電子音樂,progammer功不可沒,難怪有人形容「光仔」是隱藏的第三隊員。「黃耀光啟蒙我,如果他不是信了佛不問世事,曲風走下去會怎樣呢?」「如何走下去」是蔣志光永恒課題。他在風雲作品《長恨歌》,又與韋綺珊合唱《相逢何必曾相識》。「中文老師應該老懷安慰,我這夜校畢業生,竟然把僅識的兩首白居易詩都譜上了,但再走下去又如何呢?太太知道我為噱頭將詩句融入歌詞,夾硬嚟嘅 —— 男人,豈可一直做老婆都不欣賞的事?」蔣志光自幼理想其實做導演,家貧輟學,夜校惡補英文自修電影專業,苦無門路,於是由樂壇轉入電視台。「不唱歌我做不成藝員,做藝員,至少距離做導演近一步。」一做二十年,寃枉路了,好在他這類實力派近期行情高漲 —— 不是嗎?王維基禮賢下士,專向三四線親自面談邀請,照計,怎會沒蔣志光份呢?「沒有,真的沒有,收過秘書電話算唔算?算罷啦,那是國王的新衣,據說有能力者才見到,於是人人自認見到,又互問『你今日見咗未』,反正無法查證,怕冇得見好冇面子。王生大把應做的事,不應花時間來這套。」他坦蕩得心如止水。

火種

有了兒女才驚覺光陰過得快 ——上次訪問,蔣志光的獨子剛上小學;今天,考大學了。「如果他讀專科,我捱多幾年吧。」有了兒女才驚覺理想磨滅得快 ——因為蔣這句話,筆者鼻酸了,男人的夢是否注定斷送給家擔?五十一歲再「捱多幾年」,藝員日以繼夜生產線,還有餘力還好意思自言志願做新進導演嗎?「的確,扛着攝錄機也覺得累,於是我收徒弟,將所知的留傳下來,火種永不會滅。太太支持我,兒子跟我學,投稿到《National Geographic》。何況,我仲有進步空間。「數是這樣計的。荷李活近年逐漸把片長縮回到標準的九十分鐘,因為真正能駕馭長片的導演不多;香港通常只駕馭到一小時左右,其餘是拖沓。我現時功力有信心駕馭至四十五分鐘。

既不亢,也不卑。潮流愈來愈虛無,微電影又電影,實驗短片又電影,你手機拍post上Youtube,今晚也可以即刻自封導演呀?「總要在戲院才算,無謂自欺欺人。我目標很清晰,有個老闆肯全盤信任我,不干涉我手法,便已達成心願,資本和酬金不重要。」這豈不又係禮賢下士那一套?「唔同唔同。如果王維基請我做演員,我本來就係演員,每日有劇集播緊有目共睹,這頂多叫挖角,談不上信任。你看劉備三顧草廬,諸葛亮在耕田,未做過一天軍師CEO呀,劉備尊重他給他機會,諸葛亮才『由是感激』;我一樣未做過正式導演,知遇之恩才值得我感激。」這天黃昏酒吧裡,筆者和蔣志光對背起《出師表》來,彷彿道盡他心境: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茍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弟兄

信任,就是肯定一些你沒親眼見過的事,包括宗教。虔誠基督徒蔣志光當然不同意,但筆者忍不住這樣說。十年前訪問,作為少數信耶穌藝人是一個話題;十年後,多的是了,罪犯上庭、吸毒者洗底以至為求與高層同聲同氣,星光燦爛照教堂。蔣志光常說:「無謂訪問我嘞,但如果你想聽聽耶穌,隨時歡迎。」筆者答:「聽耶穌唔使搵你。」身為上帝選民,有點像擁有Leica的獨特優雅,但當玩具DC都號稱配Leica鏡頭,不是味兒吧?蔣志光說:「大方向是好的,衪有衪計劃。哪些是教徒,哪些是基督徒,哪些是與我並肩的弟兄,區分得到的。」不覺迂腐嗎?那些偽人明借信仰過橋。「人可以呃得一時,呃唔到全世界,即使呃到全世界,基督徒本來就『這世界非我家』,相信天家自有賞罰。」按說,咁多藝人信教,點解開鏡時仍然只少數如蔣志光等拒絕裝香?「只要大家堅持,轉變正在發生。我們叫自己基督徒,做得徒弟就要幫師父做嘢。正如徒弟幫我抬攝錄機。我阿蔣做活見證,咁多年堅持唔開鏡裝香,未試過拍攝發生意外。」

小工

回到他的音樂世界。蔣志光曾替尹光監製唱片,填過《相士大隻西》,合唱過《行棋樂》,他連忙搖手說:「那是尹光最乾淨的一張,不包括《雪姑七友》,不包括《荷李活大酒店》。唉如果尹光愛惜羽毛,他其實足以代表一個時代。」《相士大隻西》歌詞如下:你阿媽原來係女人,嫁啱嗰個又姓陳,嗌交原來為兩蚊,拆屋又驚冇定瞓……(請調寄鄧麗君《何日君再來》唱出)睇到未?骨子裡在拆穿相士呃神騙鬼。咁清高,蔣志光唔出福音歌?「聖詩這麼多,我有沒有特別內容需要寫呢?《傳道書》作為《聖經》其中一卷,只在末段提一提上帝,中世紀教會曾討論應否把它排除在《聖經》之外,但它不用口口聲聲,上帝的道理已滲透其中。我都希望自己係咁。」故技發揮在電影配樂,閒時唱Jazz。太太讚我唱得好過以前,我轉述給黃子華,子華說:「張國榮也告訴我:『我發覺自己進步咗,在封咪之後。』」欣賞這態度,人可以不為什麼,只為進步已經滿足。「王祖藍開《老表2》,找我演一個過氣歌手,我仍在考慮到時要不要唱。」歌手唔做,坦言樂壇黑暗,導演夢遙遙無期,原地踏步拍劇為主,電視台又光明嗎?「唱片公司是小工廠,唔擦鞋冇得做;現在幾好,太太愛睇我戲,電視台大工廠有大工廠制度,安分勤力而唔擦鞋好難發達,但至少keep住有得做。我低調所以我自由,同事都知什麼宣傳慶功別滾搞阿蔣,我享受這自由。」

紅毯餘話

蔣志光閒時會到各大專的電影系講talk或客串演出。認為哪間最好?「浸大、城大……還數演藝學院最好,老師教得有家教。我見學生們每次借場地,把攝錄機架上路軌前,都先鋪上地毯,以免弄花人家地板。香港沒有荷李活的規模,至少可以有荷李活的道德。」那張毯比紅地毯真實。

梁款:眼淚

星期三晚,看了《麥兜菠蘿油王子》首映。第二天向朋友打了一個八個字的小報告:「笑到肚痛,眼泛淚光」。朋友不耐煩地說:「你男人四十(幾),雙目呆滯,經常向人說自己流眼淚,我覺得好可疑。」

  我得承認,我喜歡作大。有一個時期,我以為自己有幾分似徐志摩,唱K唱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之類的歌詞時,覺得十分淒美,到自己寫作,總想留住浪漫,加多兩行眼淚。於是,我不論寫自己到廟街尋寶還是到紅館和音,總愛以「眼泛淚光」四個字作結,作得最厲害的一次,寫九七回歸,說我害怕我的至愛港式菠蘿油一朝成炭,於是頭垂下,背向天,流了一缸眼淚,差點就給淹死了。那天經朋友一問,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臉和大腳趾一齊通紅。

  我喜歡美白,不要面紅,我要記下人生幾滴流過的真眼淚。

  聽媽媽說,在爬行時代,我是一個「喊包」,一直藥石無靈,最後靠爸爸抱我聽潮州音樂,望著黑膠唱片自轉,才徹底治癒。成年之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出了名叫「福友行」的全男校度過,經常流血,但未曾流過一滴眼淚。成年之後,開始學會再哭,初時小哭(在啟德機場送別親人),繼然中哭(因為見到萬梓良狂哭),然後大哭(八九六四、九二阿 Sam 告別演唱會)。

  九七之前,我告訴自己要多吃麵包,少流眼淚,結果回歸那一晚我滴汗,但沒有流淚。之後雖然經歷了建華之亂、成龍偷食和楊利偉升空,我一直沒有哭。七一遊行,我又再哭。星期三晚看到麥兜爸媽離去,一隻豬在藍天底下,面對這個妖獸橫行、破爛頹敗的城市,我哭。

  男人四十,笑到肚痛,眼泛淚光。

圖:謝至德 文:梁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