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May 27, 2015

梁款:告別新中年

  我教書。我日常的工作,是向年輕人指點,間中說些發人深省的勵志話。最近我愈來愈不安。我嘴硬,指點我在行,但勵志要講心情,勵人的自己要有鬥志。對不起,我相信我已經沒有什麽鬥志。

  「失去鬥志」的人很容易辨認︰在工作上只顧防炒,在球場上一味橫傳,在課堂上全程念書。「失去鬥志」有個醫學名稱叫做 burn-out,五四詩人會翻譯成「油盡燈滅」,街坊粗人會翻譯成「乾」、「枯」、「殘」、「摺」、「謝」……。

一個人為什麽會「謝」?

  最直接的答案,當然是人到中年,荷爾蒙分泌失調,生理走樣,人自然就「謝」。

  我承認,我的生理一早已經走樣。但身邊的朋友,不論大眼、細眼、長髮、光頭、男人、女人,個個都在勤練呻吟,頻說無心無力,無志可勵,這可是一個集體的警號。

  我想一切要由回歸說起。

新中年,信自己

  最新民意調查顯示,回歸四年前夕,大部分香港人對經濟環境、特區管治和個人前途,憂多過喜。回歸後的社會令人愁,是事實。它令某一些人,例如我和我那光頭、大眼的男性朋友特別愁,這值得深究。這些人,幾年前曾經風光得意,報刊專欄甚至替他們起了一個外號叫做「香港新中年」。「新中年」有名有姓(最喜歡叫港生),有頭有面(身居要職,生財有道,出書辦報搞烽煙),大部分見過風浪(暴動、放洋、八九民運),小部分常講理想(愛國,更加愛港)。他們曾經被人追捧,將香港過去最風光得意的事,黏在他們身上。他們本身又是香港成功故事的撰稿人,將本來充滿意外的歷史,寫成一個「同舟共濟」、「我們是這樣長大的」的催淚故事。在這個故事裏,香港人有鬥志、有「食力」、有許冠傑、周潤發、有開放政府、有「民主歌星獻中華」。而「新中年」就是這個故事的一個會行的典範。在回歸前,這個故事講完又講,信得最入肉的是「新中年」自己。

新中年的雙重危機

  四年之後,我和我身邊的新中年迅速變成人乾,原因有兩個︰

  1香港根本就毫不成功。新中年一向喜歡講危機。但回歸前他們主力「研究」危機,專門探討諸如「工業轉型底下中年女工的出路」的問題。回歸後,新中年轉行「體驗」危機,生活字典裏開始出現裁員、失業、彈性工作這些怪字,以前熟讀馬克思關於「資本家剝削工人」、「市場壓抑人性」等分析,今天第一次身同感受。他們第一次見到,他們心愛的香港其實經濟建於浮沙,人心反轉豬肚。

  2香港的故事一早就說錯了。他們誤信香港跟現代文明有個約會,幾許風雨之後,香港人會是一個既懂生財,又講道義,還會隔三五年就改選一個行政長官的文明族群。但中年人的悲劇是,他們慢慢知道人生不如意的事十常八九,回歸四年後中年人的雙重悲劇是,他們知道這些不如意的事–例如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全球化擴張–是無力改寫的。

  新中年無會籍,他們可以團結,甚至他們的存在,全靠一個大家互拍心口的故事。當這個故事證實純屬虛構,甚至是妄想,這個打擊,就好像一個少爺忽然發現自己原來只是大家該拾回來的養子,在塵世間可有可無,他會發覺無法向自己的身份交代,更無心情向他人勵志。聽到人說「香港一定得」,他們只懂打冷顫。

  面對重重打擊,新中年發明了不少偷生存世之道。首先是收起黃色笑話,多講黑色笑話。我的大眼朋友梁世榮寫稿呼籲新中年先集體燒烤,再集體燒炭自盡,是近期最悲壯的笑話。第二條路,我的長毛朋友馬傑偉有話講︰他叫大家忘記香港新中年大部分有心無力、無心無力;大家不如多點回歸(!)生活中最卑微的樂趣,效法古人金聖歎,或見蜜蜂飛,或見風箏斷,或者被狗咬,一律學會由心裏喊出「不亦快哉」。第三條路,我的失散同學盧子健寫回歸時提出,他說廢話不如不說,與其指指點點,不如緊守崗位,做點實事。

告別新中年,尋找新人類


  由煙花變成蠟燭,過活多過生活,這大概就是今天香港新中年的寫照。新中年作為一個個體,作為醫生、律師、老師、公務員、小商人,會繼續生存、營役,間中還會有點小建樹。作為一個文化象徵,作為香港道德的招牌,作為香港故事的撰稿員,正如林奕華所說,Our days are numbered。香港新中年不再自豪,笑話不再好笑,有心無力,自行消亡,這畢竟是回歸四年一個鮮為人知的悲劇。

  四年前,我在報章登過尋人啟示,想尋找一些自覺正氣,又肯在社會政治事項上進取的新中年,站出來跟大家打個照面。這份賞金,至今紋風不動。

  在此,我願再出啟示–尋人︰出生年份七字頭,看漫畫一目十行,寫字鐵畫銀勾、自覺行為不檢,對回歸四年不吐不快,對回歸五年有所憧憬,夠膽用頭殼衝擊政治封閉、警權坐大和全球化擴張。

   拾獲,厚酬。

  新人類,下一期看你了。

Tuesday, May 5, 2015

輕與重

信報財經新聞
P37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8-01-28


  中學時候,有兩個學科,我讀得很差,一是化學,二是歷史。

  跟許多同齡輩一樣,我害怕歷史,因為歷史的書很厚、字很多,記載的時地人全部有蠟味。我覺得選讀歷史的同學很偉大,但我是一個老實人,我老實地喜歡漫畫、音樂和鐵沙掌。事後我知道,這些東西叫做流行文化。那時候文人昆德拉未紅,但我已經懂得歷史很重,流行文化很輕,而輕,是我的心頭好。

  入大學,遇到天人,讀到天書,發現做人處世,天外有天,從此立志將社會學帶入紅館,邊讀邊聽。有一段時候,我的書案上長期擺放着馬克思和馬榮成的著作。我染髮唱K,養雞趕鴨。我覺得自己的頭很大,但腳步和心情一樣,十分之輕。

  然後,天開始下雨。最初,是片言隻語。我說:「我崇拜許冠傑」,學生說:「對不起,我是Leslie那一期的」。我說:「梁朝偉未拍三級片之前,曾是一個歌星,而且試過穿裙演唱,十分骨子。」年輕朋友說:「對不起,我只喜歡側田。」  然後,天開始打雷。我聽到產量最豐的填詞人林夕說,香港流行音樂,正遇難產,急待援手,以保住一個工業,更保住一段集體回憶。我見到一個曾經跳躍,現在據說將死的電台,正在努力掃走塵埃,重構「不死的」流行音樂傳奇。我見到「博益」出版社忽然關門。

  我以為會長春不老的《不文集》勢將變成歷史。

  生命中的輕,忽然變重。我開始聞到我的頭髮有蠟味。我想我應該重新做人,學點化學,擁抱歷史。

志雲飯局

信報財經新聞
P3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10-08


  跟媽媽一樣,我喜歡看《志雲飯局》。  上星期,輪到王晶出場,邊吃邊講,講發哥(「到荷里活之後,演技沒有進步過」),講伊麵(「四十歲人,十六歲的心態」),講晶女郎(「動了真情的有兩個」),和人生哭得最痛的一次。一個小時的節目,眨眼就過。

  一直佩服陳志雲。早年相遇,知道他人靚聲甜,笑話厲害。看過《飯局》,我發現原來他是一個搞文化研究的高手。

  看王晶吃飯那天,我剛巧在課堂講解文化研究的方法學。我說「民族誌」(ethnography)的要訣,在於努力行街,摸手摸腳,談天說地,進入別人的內心世界。要做好考察,口袋一定要經常暗藏兩件寶物:一、一個「八」字—八八卦卦,大眼尋幽。二、一個「人心」,以心為心,摸到彼心。

  《飯局》好看,因為志雲夠「八」。民族誌訪問的絕技,他用到爐火純青—小提個人意見,多說如何怎樣,提問直接(「你覺得自己是否一個好人?」)、具體(「那一次你其實嬲成點啫?」、夠空間(說到敏感話題,暫停發問,口部微張,雙眼直望),讓對方自願詳談,學名叫做「啞挖」(silent probe)。

  《飯局》好看,更因為志雲有心。我沒有證據,但這裏不是法庭,我是全憑陳志雲抹嘴的手勢作出判斷。《飯局》排場厲害,但大部分對話平和、日常、細緻,如坐茶餐廳。志雲做東,文明待客,多聽少講,開心時一起拍枱,傷心處點頭問好,眼神中有對「人」摸得到的尊重。

  《飯局》是電視節目,我不期望志雲伸出雙手,搣開客人(在娛樂圈行走必不可少)的假面。因為志雲有心,我看到某人願意拿出一張張忽明忽暗、欲言又止、既公還私的面譜,公諸於世。我見到司棋姐憤怒、晶哥無誨、米雪有情、薛家燕很家燕。

  文化研究,故事平淡,但當中有你,已經足夠。

深 鑽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9-10

  9月3日,開學,全港老師,心情緊張。  我在鄭融出世後一年當上老師。最初,開學前後,事必不斷梳頭,努力備課。今天,我已停止梳頭,但繼續努力備課,心情患得患失,二十年不變。

  變了的,是得和失的尺度。

  年輕時,自以為貌似大師,上課不論講人說理,全部作「大」。今天,我自知有生之年最多只可以當一個二流的工匠,於是更多求「細」——細眉、細眼、細心、細水。過去幾星期,冒汗過後,我確認了備課的關口有兩個:一、幫自己澄清例如「後現代主義」之類乞人憎地艱深的概念;二、幫同學弄通上文下理,寫好課本與生活之間的連接詞兩個關口,皆無秘道,想過關,唯有出力。

  上第一課,我心情緊張,因為我想跟同學說,你和我早已告別九歲,不是天才。對於常人,大學教育其實是一門人生的細藝。藝,講視野,要天馬行空。細,指作為,一定要腳踏實地。我想起最近讀過舒琪跟大衛博維爾談天說地,兩人異口同聲,向世人推介,一個生字——drill——「深鑽」。

  深鑽,就是面向深處,出力猛鑽。舒琪說學好電影,要多看電影,體會人生,並願意身體力行,對編劇拍攝燈光茶水化裝布景的工作,練習練習再練習。他問,一個要喜歡音樂的學生,每天勤練八小時,一個學電影的同學,為什麼「不用花相若的時間,深鑽不同的技巧?」  那一課,我響應舒琪,叫學流行文化的同學記緊多唱K歌,體會人生,並且身體力行,每天花上八小時,對Juno咪嘴和資本主義文化危機之間的上文下理,多加鑽研,練習練習再練習。最後,我警告同學,我這一科關口多多,並無秘道,如你躲懶,願主保祐你。說時嘴角微翹,心帶驕傲。

  開學,真好。

偉人

信報財經新聞
P4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7-06-18

  端午節到,想起屈原。

  年少時,我仰慕屈原。我覺得他品行好,情操高,做人很偉大。後來,我跟屈原的感情有變,對偉人的感覺愈來愈反覆。

  我是一個在香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我出世的時候,前面有煙囪,後面是溪水,每日生活充滿了「中」與「西」、「土」共「洋」的拉鋸。「傳統」跟「現代」,名副其實是只有一板之隔。結果,我先學潮語,後弄刀叉,因為這個偶然的歷史先後,我跟中式的偉人有磨不爛的瓜葛。

  我第一個仰慕的偉人,叫做文天祥。小學三年級某天,學習人生第一首飲歌,第一句歌詞,開門見山,叫做「天地有正氣」。三句過後,我知自己已經身中劇毒,並由那天開始學人追捧偉人。

  後來,因為買糭,我認識了屈原。我崇拜他愛國,肯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我結識了更多偉人。我欣賞孔子有腦、包拯有心、岳飛有勁、張飛有肺、勾踐有「吉士」。關羽(別名二哥)一邊吃肉一邊(讓人)刮骨的英雄事迹,更加可歌可泣,教人五體投地。

  可惜很快我遇上了Peter, Paul & Mary,我唱過聖詩,見過反戰,對古今中外有關英雄狗雄、小我大我、賣國報國的故事,充滿疑惑。我開始懷疑屈原。我甚至對中國歷史上那個無處不在的「屈」字有莫明的反感。

  慢慢,我選擇多吃糭子,少拜偉人。今天,我依然正氣,但中式偉人,我只尊敬兩位。一是黃香,他不分大小,愛護家人,如愛護大地。二是孔明(事後),他不擅長預警,卻精於鋪陳,並甘冒別人嘲笑,堅持在鑼鼓和塵埃一起落定之後,才返回現場,記下史實,述說因果,將鑰匙和問號一起交給後世。

  而歷史就是這樣寫成的。

金 句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6-04

  十年前,我幹了一件好事。

  九七回歸,有藝術家將維港的空氣入罐密封,貼上招紙,題為「Canned colonial air, the last gasp of an empire」。我一向喜歡跟風,決定學人吸入空氣,留住歷史。我上茶樓,下廁所,吸盡市民百姓洩出來的正氣、邪氣和冤氣,用紙筆老實記下近千句有味的民間金句。我見到百姓的金句跟天王天后的裝扮一樣,至金至揚,三分老套,七分煽情,百分百地道感覺。好的金句有態度(「如果我有錢,我會批個頭落嚟俾你當櫈坐」)、有道理(「臭罌出臭草」)、有願景(「大雞唔食細米」)和香港人的集體智慧(「邪不能勝正」)。

  港人金句,五光十色。我約定自己,每年「六四」「七一」,事必拿起金榜,上下細看,見證時代的曲直。

  我當然沒有守約,之後,金句榜塵封十年。上星期,因為馬力,它重見天日,讀後,我的心情曲曲直直。

  有些金句,以前喜歡,現在不喜歡,例如無良老闆叫我「犧牲小我,完成大我」。有些金句,昨天相信,今天不相信,例如以為港式資本主義可以「同舟共濟」、「一家便宜兩家着」。有些金句,本來平淡,如今閃爍,例如學劉德華在地鐵車廂內講「杏加橙」。有些金句,本屬永恒,今天屬超級永恒,例如「聖人都有錯」(聖經要送檢),「錢不是萬能、無錢就萬萬不能」(西九文娛藝術區);「退一步海濶天空」(P2馬路);「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香港人那道氣)。

  然後,是至尊金句。今夜維園,不想回憶,未敢忘記,不見不散。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7-05-14


  學期完結,老師收口,輪到學生作主,給大人打分。

  「你的課,好深。」(呀……我以為已經好淺……)

  「你的課,好悶,不過不及其他老師的課那麼悶。」(噢……多謝……)

  「你的課,好散。」

  是驚風散、十香軟筋散、蛋散那個「散」。我呆住。

  我自問做人有始有終,講書有圖,寫文有線,自小學開始,我的強項是「連接詞」,對「因為所以」和「前因後果」有異常的執着。我的課的確頗深,有時頗悶,但─「散」─?

  幾過月前,遇過同一樣的震驚。那天,跟演藝學院的學生一起觀看新浪潮經典《四百擊》,演後交流,有同學打分,說杜魯福這齣戲「好散」。

  我抓頭。有一個時期,文化研究流行一種說法,說電影作品交給公眾之後,演繹是對是錯,評價是好是醜,由時代的風向決定,導演無從過問,「作者已死」。這種說法,我一直不服。我天天照鏡,知道自己未死,而杜魯福,是永垂不朽的。

  我重讀自己的講學筆記,翻看《四百擊》,洗濕臉龐,感受這個時代的風。慢慢,我對同學的「散」,多了一分了解。我的課,講歷史,有教訓,但這個時代最大的教訓,是教我們少講歷史,多建馬路,大蓋商場。杜魯福的戲,講少年的心,如野馬奔馳,對性和人生,穿牆破壁,跟自己的幻想,一起成長。但這個社會的大人,卻如泰山壓頂,將野馬、性、幻想和少年的心,急急上鎖。

  少年人,不易做。他們聽一套,見另一套,種種大事,有前因,無後果,感覺就如地上的磚頭碎片一樣,七零八落,只剩下一個「散」字。

  幾時我們才能見到大人收口,學生作主,陽光再現?

媽媽與我

信報財經新聞
P36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3-19


  星期四,到媽媽家裏吃飯,見電視直播特首選舉論壇,匆忙夾了三隻鵝掌,站着追看。媽由廚房出來坐下,望着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埋身肉搏,三分鐘後,大叫「好悶」!然後返回廚房,繼續炒菜。

  媽今年七十八歲,做人一直有三愛:一、煮飯;二、攻城(四方城);三、煲長劇。偶爾,她也喜歡月旦劉德華的臀部,但眼前兩位先生身材略矮,頭油太多,肯定不是她的一杯茶。

  廣告時段,我代全港市民向媽媽道歉,並主動跟她搭訕解悶。我見到她電視機旁有一大疊恐怖片的影碟,於是問:「《鬼域》好看嗎?」她答:「唔驚嘅!」問:「《餃子》又如何?」答:「都無鬼嘅!」問:「《見鬼》有鬼了罷,我自己看過,有幾天不敢乘坐升降機呢。」答:「車,假嘅!」

  媽媽的心情,我明白。她經常劏雞,年輕時見過親人被槍決(「迫咗」),又老實見過如假包換的鬼(「大吉利是」),因此拳精和厲鬼(港產片的兩大絕技),對她已毫無威力。今天她觀人看戲,已很難做到何思穎所謂的suspension of disbelief。她有興趣追問的節目,只有兩類:一:高度現實,例如直播剝牙削骨的血腥手術實錄;二:高度超現實,例如佘詩曼搞革命。

  論壇接近尾聲,兩位先生大聲批評對方的算術和人格,我十分興奮,以為自己發夢。我想對媽媽說,我見到香港政治的新一頁。但我住口,我怕她說:「車,假嘅!」

  論壇結束,準特首離場,胡杏兒登場,媽媽坐下。我說我要走了,媽媽眼釘熒幕,頭也不回,口裏大叫:「記得包起幾隻鵝掌宵夜。」

  那一晚,我宵夜,然後,做了一個好夢。

OK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3-05

  三個月前,到浸大講課,散場,要趕路,問在場的年輕學生,由這裏到西九龍中心,路程多遠?坐巴士能趕得到嗎?同學答:OK遠啦!再問:即是有多遠?再答:OK遠。我抓頭,然後跳上的士。

  三天之前,在港大主持面試,考核即將在這個暑假到各大傳媒和文化機構實習的學生。我問:你想到《信報》文化版工作,你的中文寫作水平可以嗎?答:OK可以!你有到過牛棚藝術村嗎?沒有。藝術中心?有。看過詹瑞文的演出嗎?有。覺得怎樣?OK啦。另一位同學,志願是到「獨立媒體」見識見識。問:你認識這個機構嗎?答:其實不太認識。問:它抓新聞,也搞社運,不少人說它激進,你覺得自己適合嗎?答:我個人都OK激進的。我抓頭,然後滿眼問號。

  一天前,在石硤尾公屋空地參加了「舊區更新何去何從」的民間工作坊。有幾位我的學生在現場搬枱遞水,並帶隊出遊,經過美荷樓,繞道南昌街,直入深水埗。滙報時段,同學站起,講八十二歲舊街坊的眉頭眼額,六十七歲老師傅的一手一腳,然後放聲大說,市區重建,有「要」與「不要」:不要胡亂動土,不要硬起高樓,要貼近地面,由民間的赤膊和汗水開始,釐清理據,服己服人。那一劇,我見到一位幾個月前在「獨立媒體」實習,並老實參加過絕食行動的同學,密密點頭,勤寫筆記。

  這一天,西九龍的陽光,特別猛烈,我不停滴汗。散場,一位組長同學捧着大盒宣傳單張疾走,我問:辛苦嗎?她答:OK辛苦啦!

  我微笑,然後繼續趕路。

有毛有翼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6-09-25


  教書多年,經常在廁所反問自己,你是不是一個好老師?

  有時,我覺得我堅強。今時今日,年輕人少讀經典,不說魯迅,我卻堅持在課堂播放粵語殘片(內有張瑛勸人不要賣血,陳寶珠教人遠離臭飛),以見證歷史,示範文以載道。

  有時,我覺得我軟弱。今時今日,不少年輕人上課習慣遲到早退、流口沫、剪指甲,我卻一直跟我的摯友獨眼龍一樣,「隻眼開、隻眼閉」,實行得過且過。

  我性情反覆,心中的尺時短時長,我想是因為我年少時沒能好好處理粵語殘片向我拋出的一個挑戰─少年阮兆輝喜歡「車大炮」、「偷阿媽私己錢」;然後和大人「駁嘴」;中年吳楚帆大聲責罵:「家下你有毛有翼啦!曉飛啦!」這個場面極度震撼,自此對於毛毛翼翼,我難分難辨,既愛且恨。恨,因為我怕自己變成禽獸;愛,因為其實我想飛。

  之後,我變成一個愛學行又想飛的雙面人:表面皮膚滑溜,其實心中有刺,背後暗藏雞翼。

  今天我在大學行走,主修「流行文化」,副修「陽奉陰違」,並且在「車大炮」一科拿了甲級榮譽獎。

  早幾天,我又向系主任「車大炮」說,我要到港台督導實習生,不能出席學系那個很重要的會議,然後溜往戲院,偷偷抓着演藝學院學生的衣領,入場(重)看了杜魯福的經典《四百擊》。我見到世界影史上毛翼最豐、大炮最響的少年安東偷阿媽的私己錢、跟大人駁嘴、在巴黎的大街小巷和郊外的野草灘頭浪蕩、逃脫、奔走、飛翔,直至無邊,老實地示範了舒琪口中的一個年代的free spirit。我心輕快。

  文以載道,同時有毛有翼,可以嗎?

「空間」

信報財經新聞
P4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6-07-03

  星期三,大雨滂沱,在石崗營地跟十多位同學玩空間。  這個老字號暑期通識班,出了名同學無分、老師無酬,大家以「談情」為前提進行交往。因為是談情,我放軟手腳,一改我教書多年,畫公仔一定畫出腸,講故事一定有教訓的惡習。這一晚,我決定要有心,無腸,有你講,無我講。

  同學見老師收口,知道有機可乘,於是大講特講。兩小時後,同學問我,我們的事,可有教訓?我笑而不語,然後露出一個我覺得幾有內涵的表情。我其實想說,我雖然教社會學,但社會發生什麽事情,我天天還要學。我最喜歡的電影,不是字字珠璣,擺明警世的《危樓春曉》,而是全憑直覺,回音輕傳的《兩生花》。今天你要我選人生金句,我不要一錘定音(例如「一寸光陰一寸金」),我要似是而非,欲斷難斷。例如「不如我們重新開始過」(何寶榮,《春光乍洩》);「不如我地今晚咩嘢囉!」(周星馳,《蓋世豪俠》)。我也想告訴大家,我心目中的經典電視劇場面,是木村拓哉死前面上仍然流下一行眼淚和萬梓良死後嘴上堅持掛着兩條鼻涕。這叫做:做天外有天,餘音嬝嬝。 

 星期六,七一遊行,烈日當空,我在三越門前扮牛喘氣,熟悉的軒尼詩道上,眾聲喧嘩,載着大過六條行車線的空間。我低頭,發覺原來自己穿着的襯衫,相當應景。白色T恤,八九年在維也納購買,上有莫扎特大眼一對,下有德文金句,大意是:「如果我要跟所有我愛過的女人結婚,那我就……」我立刻想起費格遜最近送給艾力臣的金句:「如果朗尼有什麽冬瓜豆腐,那你就……」我也想起一名同學在營裏送給我的金句:「如果李澤楷買下所有他看中的傳媒字號,我們就……」

  《信報》生日,無以為贈,在此祝願友誼永固,空間長在,繼續有腸,有情,有教訓。

時 鐘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6-05

  港大期考,其中一個考場,由體育館改裝,容量近千,考生一齊開卷衝線的場面,我的好友賓虛見到,頻說偉大。

  因為人數眾多,校方在考場中央臨時擺放了傳統說是King Kong用過的跳字鐘,每個跳字,比我的大頭大十倍。行近大鐘,想起王家衛,也想起以前教過的一課書。

  這課書,我借歷史學家David Landes說西洋人類由中世紀開始做鐘,到十八世紀大量賣鐘,百姓和公主用過之後,生活習慣啲㗳啲㗳,一起改變。我們約人拍拖開始「守時」,做功課要「限時」,到機構實習最忌「過時」。慢慢大鐘由監獄行入工廠、走進學校、掛上商場,將英國人time keeping和中國人「一寸光陰一寸金」的道理打入腦袋,束縛肢體,教我分秒自律,教你與時並進,走向現代。

  人造時鐘,時鐘反過來主宰人生,這個故事,學生一直似明未明。那天考試,當我宣布「你只剩下五分鐘」時,一名學生抬頭望我,面容跟朱江失戀時一模一樣,我知道他已經明白了。

  回家改卷,開始另一場圍着時鐘競跑的死亡遊戲。我改卷從來自律,可惜學生的答案經常拒絕與時並進。最爛的答案,亂叫大師(叫Weber做Max),有頭無尾,還篡改歷史(說蘇守忠一九七七年在油麻地小輪絕食)。

  改爛卷,最花時間,因為我猶疑。我知道考試分秒必爭,壓力巨大,偶有錯手,情有可原。我也知道今時今日,學生要拍拖、做功課,暑假還要到機構實習,頭上有時鐘啲㗳在響。我常說現代社會害人,爛卷人其實是受害者。我想起王家衛、朱江,想起何秀蘭早兩天告訴我:「如果學生的答案跟你期望的一式一樣,你教書就真的失敗了。」

  因時間關係,不能再想,手起分落,五十八,然後繼續繞着時鐘,打低時鐘,在現代的城樓,邊走邊望。

好人唔易做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5-22

   上星期大學開始考。作為監考,我不能苟且,一早起床,穿上緊身衣服,步入試場,全程在學生左右來回踱步,眼神嚴峻,臂彎鑲鋼,自己覺得很有氣勢。

  散場遇上學生,他說:「嘻嘻,我還未交功課,你這麽好人,準不會扣分罷!」我未及開口,眼前已剩下一堆灰塵。

  我有點氣結。大家知我平日討厭梳頭,學生以為我是一個隨便的人,經常在我面前表演釣魚,在背後笑我是「中國最後一個好人」。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

  跟Darth Vader一樣,我其實有黑暗的一面,年輕時,我相當殘忍(定期在家中屠殺小強),我貪心(不論一角幾毫,一律拾遺不報),也相當惡毒(特別針對我的敵人N屆世界桌球冠軍Steve Davis,曾在電視直播期間,衝口大叫:「我好想史大偉死」!)。

  我承認這幾年因為少吃了花生,我的牌品和人品一起變好。我學會關心瘦人,愛惜小動物(四腳蛇除外),並且樂於包容各類人民公敵,例如衣櫃同志、雙失中年和賣血推銷員。早兩天,收到電話促銷,聽筒內的聲音聽來相當機械,我問:「請問你是不是電話錄音呀?」確認對方不是人類之後,我才安心掛線。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到底是像一個人。

  但我不敢稱呼自己做一個好人,我讀過歷史,我聽說毛澤東在世時,中國死了很多好人,我也知道,在香港這類錢字牽頭的複雜社會,好人,跟女人一樣。認真「唔易做」。今天不少大機構,例如大學,私家招牌和公家期望都大。它們的日常作息,講白紙黑紙,上情下達、按章工作,和星爺口中的「天子犯事與庶民同罪」。大學的規章字典很重很厚,除非你以前做過礦工,你會很難挖到「好人」兩個字。說了這麽多廢話,教訓只有一個:各位同學,遲交功課,還是要扣分的。

黃金時代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6-05-08


  早幾天在藝術中心跟幾位朋友煲水,輾轉談到一個滴汗話題:香港文化的黃金時代,是否已經一去不返?

  這個問題,不好答。因為香港太大,時代太重,近幾年我已改口問一個我認為比較老實的問題:像我這樣的一個人,哪個時候活得最好?我自己的黃金時代在哪?

  答案,我猶疑過。有時我覺得年輕真好。年輕的我,聲大、力大、胃口大,不論談情說愛,還是反資反殖,全部都有「第一次」的蠻勁。但年輕的我,長期處於無人、無物、無知識的三無狀態,感覺其實相當灰藍。年長,漸漸人老色衰,但也學會凡事三思、關心別人、以和為貴。近年照鏡發現自己的眼神跟萬梓良一樣,少了狂傲,多了深邃,感覺頗為良好。

  因此我時常勸告自己,要保持年輕,又繼續年長,尋找一種既大聲又深情、能收能放的黃金境界。

  上星期日給《信報》寫稿,因為自選的題材太大太重,下筆難產,到廚房覓食待產。打開房門,頭上黑影一閃,有硬物掉在身上,看真,是一條鱷魚(對不起,其實是一條四腳蛇)!然後反彈三下,頭先着地,發足狂奔(我指那條蛇,不是我)。那一刻,我知道我的終極噩夢終於成真,我發出了肯定是我這一生人最大的一下叫喊聲。然後,很出奇地,我沒有走。我停下、三思。我對自己說,你很幸運。那條蛇沒有先斷其尾,再入你嘴,然後撩你氣管,咬你喉嚨。這次意外,牠OK,你OK,如果你做人肯善用蠻勁,定期站在黃線之外,遙望路軌,積極面對噩夢,生活其實可以幾OK。

  很快,我入定,然後帶着深邃的眼神,回房下筆狂寫,一口氣完成了那篇關於資本主義與人生的大義。

  香港文化是否光輝不再,我不知道。我知道我自己的黃金時代已經正式到臨。

阿公話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1-03

  港產黑社會電影我看過很多,大部分瘋瘋癲癲,誇張失實。較好的幾部,瘋癲過後,帶點自嘲,總算有多少人性。其中一部叫做《去吧!揸 fit 人兵團》,講江湖「散仔」因一次誤會劈人,因連串意外被人劈死,血很紅,但感覺十分黑色。近尾一幕,社團「阿公話」要派手下暗殺仇家,眾嘍囉酩酊之後,抽籤赴約。「散仔王」吳鎮宇抽到個「死」字,雖不從容,卻逼著就義,硬著頭皮和毛髮,拿著一支爛槍到酒樓找仇人算賬。

  這一場戲,我有感覺。這幾年在工作上不停聽到「阿公」(又名教資會)話高等教育有許多仇人(例如不賺錢的學科、不輝煌的研究),需要清算,部門內一眾「散仔」、「散女」,逼著開始做事,酩酊之後,互相紋身,輪流赴約。這種勾當,工多藝熟,現在每次我抽到那個「死」字,總會二話不說,拿起一支爛筆、含著一粒酸梅,挑燈殺敵,直至雙手染滿香港高等教育黑色的鮮血。

  近日讀報,見到香港天下大亂、血流成河,知道吾道不孤。我見到特區最大的「阿公」話,我要清算仇人,擦亮香港,然後見到不少有頭有面、「企堂級」的人馬輪流上陣,抽到個「死」字的名單愈來愈長。單是七一之後,這些已經犧牲,或上到沙場、或劍在人不在的人物就包括了梁錦松、葉劉、楊永強、盧維思、唐英年、王見秋……。

  望著這個名單,我既心涼,亦難過。香港人雖然瘋癲,但罪不至死。我不奢望耶穌打救,我只希望「阿公話」的年代,早點去吧!

執迷不悔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3-11-17

  我有一樣不良嗜好,一直愧現人前,想戒,卻戒不掉。它叫做迷音響。

  我喜歡聽音樂,但真正迷音響,要由大學畢業那一年開始。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我拿著人生第一個自己賺的五千元,跑到旺角的音響店扮西瓜刨說:我、我、我想試聽!從此踏上不歸路。

  那次試聽,是西方人所謂的一次「開眼的經驗」。跟我慣用的套裝機比較,真正厲害的音響原來真的好厲害:打雷像打雷、雀叫似雀叫;低音大鼓一出,我的褲管隱隱作動;敲碎玻璃的試音碟一播,全場賓客立即縮腳。我返回原位之後,速速付錢,雙手捧著幾個紙箱和陳四萬的嘴,飛撲回家。

  往後幾年,我在家聽了很多雀叫、打雷和敲碎了很多玻璃。我變成一個快樂的男人。然後我做了很多快樂的男人都會做的事:發燒、中毒、買機、換機、搞機。我用過昂貴到足以購買三千斤珠斗花生的喇叭線;我曾經在國貨公司搜刮全中華民族各式各樣的橡棋幫唱盤避震;我定期流連旺角的二手音響店,為了尋寶,不惜吸盡香港男人的臭汗味。

  今天,我已少聽打雷,但對音響的狂,未有稍減。因為我狂,我家多了不少廢鐵和爛橡棋,我也聽多了音樂。對上一次換線,我重新聽到馬勒交響曲的結構層層疊疊,心和眼都豁然開朗;近來一次摸棋,巴赫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紋理盡現,琴音低迴,如同白雲,在蔚藍的天,隨風飄來。

  這個晚上,聽著王菲,滴著臭汗,想起既往,我執迷不悔。

中坑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01

  這幾個星期上導修課,說香港人吃魚蛋吃出本土情懷,同學眼眉緊鎖,其中一位沉不住氣,大聲對我說︰「我不吃魚蛋,未見過李麗珊,你說的是你這個『中坑』的故事,不是我們這一代的故事。」我扁嘴。

  我一直鼓勵同學交流議論時要遇佛殺佛,見到人身(特別是老師)一定要攻擊,但我想不到他們會用上這個「坑」字。

  我今年四十多歲,香港政府統計處叫我做中年人,台灣中研院的朋友稱我做中生代,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叫我做「中坑」。在我的字典裏—「坑」,是負面的。「坑」令我想起坑渠、市井、污水和陷阱。在我的人生經歷裏—「坑」十居其九是老的。九歲的時候,我被西環坑渠邊一個六十幾歲的士多老闆設陷阱騙去手上的五毛錢。自此之後,我認定世上的老人有兩種,好的老人叫「長者」,壞的老人叫「老坑」。我認為「老坑」一般都爛口、體臭、專橫,思想、坐姿和心術全部都不正。

  學生叫我做「中坑」,我好難受。我從來沒有設陷阱害人(出試卷時例外);我承認我口臭,但其實我很溫柔;我愛吃魚蛋,但我一直相信香港的口味和故事,峰迴路轉,代代有河山。

  昨天在家照鏡,摸著額上漸闊的坑紋,我知自己正「坑化」。我也想為普天下的「坑」平反。「坑」不一定壞。「坑」貼近地面、靠著樹林、奔向大海。好的「坑」有深度、有回音;它承著污水,也載著年月,捨己為人,承先啟後。我不介意自己變成「中坑」。我只希望我可以是一條愛吃魚蛋又筆直延綿的好「坑」。

阿 巫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15

  幾年前跟朋友合作編寫了一本書,由十位年長女性自述身世。它叫做《又喊又笑—阿婆口述歷史》。

  這部書,有血有肉,寫得很開心,唯有書的名字,我一直有保留。年長女性一生跌盪,的確又喊又笑,但稱呼她們做「阿婆」,卻好像欠缺牙力,咬不入肉。「阿婆」的大名,老實、誠懇、敬意一百分,但它表情拘謹、坐姿和回音都太過端正。給我選擇,我會叫她們做「阿巫」。

  「阿巫」,香港地道特產。跟許多土產一樣,它的身世相當神秘。根據我一位熟讀語言學的專家朋友說,「阿巫」的正寫其實是「阿姆」,泛指跟「女性」和「母親」有來往的人物。根據我在廟街拾到的市井字典說,「阿巫」其實有音無字,是社會學家口中典型的「流動的概念空間」;它承載著多個同音但不同義的字,任人聯想。

  於是「阿巫」令我想起那個「無」字。它說明了不少年長女性無人無物、無頭無面、無權無勢的「百無」狀態。「阿巫」也令我想起那個「毛」字。它記掛著年長女性為了扶老携幼長期鑽入人群、飄過窄巷的輕如鵝毛,又或者為求生存、不顧一切、飛身衝入地鐵車卡或者頂住日本皇軍刺刀的「盲毛」狀態。「阿巫」當然更令我想起那個「巫」字。它提醒我即使最「百無」和最「盲毛」的年長女性,其實都暗藏私家智慧,正經背後掛著邪牌、天天含冤又時時反抗。她們被男人勞役、煮飯洗衫,又不忘口含金牙、手戴玉鐲、勤練戮穿男人項背的指力,在必要時,更展現出只有「阿巫」才會有的我不入洞穴、誰入洞穴的傲氣。

  望著這照片,我更加相信,阿巫的歷史,有血有肉,又喊又笑。

一本好書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3-12-29

  二十六日晚上,到會展的「書」節推介一本新書。這本書結集了我和謝至德在《信報》這個專欄發表過的習作。演講開始,主持人何安達說這本書「圖片精采、文字出色」,我沒有臉紅。我向著台下九位聽眾和一百零八張空櫈說:這是一本好書,原因有兩個:

  第一,書的圖片的確精采。謝至德拍的照片,跟他本人一樣,外冷內熱、性情複雜、狗臉上有人氣、頹廢中見樂土,但印在報紙粗糙的版面上,許多時卻是只見面型,不見毛孔,細節跟人情一併蒸發。這次結集,製作認真,設計人 Raymond 選用了一種新紙,它白裏透黃、肌理綿密,照片印出來黑白分明,不論是爛撻街坊穿的地道「人字拖」還是頑固學童穿的入口「工字褲」,全部如實重現。我特別喜歡專門為這結集設計的六張純圖片的拉頁,上有 Ducky 這些年來為香港的高廈藍天和門前狗糞所作的造像,通過排比拼湊,拼出他對這個城市無以言傳的深情與冀望。

  第二,書的文字實在出色。我很了解梁款一向多玩叮噹,少讀張愛玲,寫文章時口沫和錯別字都超級多。正因為他文字天生有缺陷,他提醒自己每個字都要用心去寫,更胡塗地在他的口沫和錯別字當中,替這個悲情城市裏那種反轉喼帽、流連街頭、喜歡與狗行樂、又喜歡勸人向善的中坑矛盾感覺劃出顏色。還有,他對著空櫈演講和寫鱔稿的能力可是數一數二的。

  《拋個身出去》各大書局現正發售。

心肝掛在衣袖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專欄 | 圖文傳真 | 2004-01-12

  一月一日元旦大遊行,站在這個街角,想起這幅照片,也想起我至愛的一位音樂家,她的名字叫 Jacqueline Du Pie。

  Du Pie,天才大提琴家,上世紀中長於英倫,少年前已名震海外,壯年後證實患上絕症,結果英年早逝。她的事迹早前被搬上銀幕,她的音樂值得一寫再寫。

  年輕時,我的音樂品味師承阿 Sam,轉折新浪漫,因此逛街經常搖頭擺腦,聽歌最忌正襟危坐,古典音樂又古又典,聽前要梳頭,聽後要洗手,我怕。Du Pie 拉琴,教我徹底開眼。

  我記得第一次聽 Du Pie 的唱片,是艾爾加的大提琴協奏曲。一樂章未過,我的牙骹和手上拿著的經書已一併掉到地上。Du Pie 的琴,弱音有情,強音有勁,快板如疾風,慢板如泣訴,一切人間的心事,無遮無掩,直入我心深處。那天我沒有照鏡,但我知道,我已經動了容。

  後來,我發現英國人對 Du Pie 的琴並非一致讚賞。指揮大師 Klemperer出名正襟危坐,看見 Du Pie 拉琴時搖頭擺腦,火上心頭,索性掉棒離場。企鵝唱片指南公開批評 Du Pie 拉琴不古不典,感情太揚,心事太露,有如把自己的心肝掛在衣袖上一樣(wear her heart on her sleeve)。

  我是香港人,我一早習慣了每天把羊頭、狗肉和孖煙 懸在半空中,勸人讀書和教人發達的告示掛在牆上的舉動。我鍾愛 Du Pie,我希望更多香港人能夠像她一樣,把心肝掛在衣袖上,繼續背負人民的心事,大搖大擺,如疾風,如泣訴,努力橫渡這個歷史的街角。

對不起、多謝你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1-26

  這兩個月,差不多隔天就進出醫院,時常聽到呻吟、看到無奈,心很不好受。家人病榻對面,躺著一位九十六歲的老伯,手和鼻都插了喉管,不能進食,每次見他,他總張開已經沒有牙齒的口,用潮州話大聲喊:我要吃飯。望著伯伯如柴枝般的身體,我想知道這一刻他想吃什麼?想說什麼?想見什麼人?

  他曾經快樂嗎?他有著什麼的人生?

  在回家的路上,想起人氣日劇《美麗人生》,它有這麼的一個結局。常盤貴子跟木村拓哉互相深愛,常盤患有絕症,在人生最後一程的救傷車上,執著木村的手,千言萬語,說不出來,只留下一個眼神和兩句說話:「對不起」,「多謝你」。我很喜歡這場戲。沒有生離死別。沒有長篇大論。沒有因為所以。只有對不起、多謝你。

  回到家裏,(循例)打開電子郵箱,噢,已經儲了一千零三十八個電郵。那天晚上,因為老伯,因為常盤,我做了一件我平時很少做的事–覆電郵:多謝你 Candy,你送給我的電子新年賀卡真的很甜;對不起 honey,我早幾天已偷偷到鴨寮街買了一件很貴重的寶物給自己慶祝新年;多謝你 Dicky,你的堅強給我帶來歡笑;對不起 Doggie,我的軟弱令你見不到想見的人;多謝你媽媽,這幾天我吃了很多;對不起地球,這幾年我一直吃得太多。

  美麗人生,最後還在兩句話。

一頂帽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2-09

  這樣的一頂帽,我戴過。

  年輕時,我到英國讀書,做工人階級研究,經常四出家訪,在那無盡天陰細雨的日子,跑在街上,寒風刺骨,決定要買一頂帽。

  在倫敦市老字號 Dunn & Co. 挑帽,細格花絨,經典設計,戴在頭上,既保暖,又有工人階級 look,我鍾意。此後,不論到BBC抬頭憑弔,還是到 Eastend 落區閒談,一定帽不離頭。那時我住的破落小房子,有睡房,有廚房,有厠所,獨欠暖氣,每次下廚上厠,寒氣逼人,慢慢就養成了帽在人在、下廚戴帽、上厠戴帽的好習慣。

  對此,我的家人一直面有難色。一天她忍不住對我說:你的帽有怪味,你頭大、頸短,戴了這頂帽,一點都不似工人階級,你似一個賊。不久,我搬了屋,研究做完,帽也丟掉。對英國的陰天和怪味,卻始終揮之不去。

  此後,我隔年就回英國遊玩考察:行舊書局,探BBC,站在我們住過的破落小屋樓下憑弔。慢慢地,我變了,英國也變了。最近一次訪英,貝理雅已經上台。聽朋友說,託新工黨的福,全國的零售事業天天放晴,貝理雅已經在市中心的爛巴士路和舊行人路之外另起一條以知識為本、由消費帶動的第三條路。英國的天陰、細雨和盛產牛頸的工人階級,全部已成過去式。

  親身站在倫敦的街頭,我卻若有所失。牛津大街的確花姿招展、身段誘人,pleasure 那個大字,放在櫥窗、掛在人面,但舊書局爭相倒閉,Dunn & Co. 一早關門,最近BBC也因為工黨政府好勇鬥狠,出言頂撞,搞到裙拉褲甩。

  此刻,窗外天陰細雨,我想起牛頸、懷念人氣,也後悔那一年丟掉這樣的一頂帽。

疾走中年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2-23

  早一陣子,香港大學推出自願離職計劃,聞說反應熱烈。

  更早時候,一些在公營和私家部門打滾多年的朋友已經行先一步,提早退休。這些朋友不少依然皮光肉滑,正值壯年,他們離職,我心情矛盾。

  這些朋友是典型的香港中年中產分子。他們有許多跟黃毓民相似的陋習(例如煙酒過多、睡眠不足、喉嚨痛、聲音啞),但也有一樣你和我都不得不佩服的美德,它叫做「認真」。中年中產食鮑魚認真、玩音響認真、幹起正經事來更是早到遲退、永不偷食,十二分的認真。

  中年中產的認真由歷史逼成。他們試過制水、見過暴動,一早就認定做人處世貴乎一個「堅」字—遇到危難要堅忍、行街送貨要堅忠、建屋樹人要堅固、學日文和搞社會改革都一定要堅持。

  聽到堅字輩的朋友相繼退下火線,我有點落寞。親眼見到已經退下火線的「堅」字朋友,我卻充滿期盼。問:退休生活點樣?答:有得有失,例如少了鮑魚,多了音樂。問:退休計劃如何?答:可大可小,例如遠離火線,四海為家,例如把「我的志願」變成既可講又可做的事功:認真地栽花、養草、煮食、學日文、彈蕭邦、重看杜魯福甚至創業(開一家叫做「堅記」的真材實料魚蛋檔)、拍片、寫書,或者把以前在課堂沒能講好的一課認真地在社區中心重新再講。在我的朋友身上,我見到光皮、滑肉和很久已沒有見到的星爺所謂的心中的一團火。

  退休中年,拋掉榮辱、離開枷鎖、赤膊上陣,在這個炒魷都市,以自家千百樣的方式,含枚疾走。我看到自己的將來。

女人有火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3-08

  上星期上課,為了預祝三八,講女人與身體。上導修課,行入課室,清一色六位女生,未開腔眼裏已經有火,我的腳趾危震。

  我是一個男人,我知道,在許多女人的貼身事情上,再好的男人最多都只能聽,不能講。這一課是個鐵證。

  這課導修過程反常,我的私家鐵拑未出,同學已經紛紛開口,而且字字珠璣,既拋書包,又流淡汗。同學甲搶先說:「我贊成法國社會學大師福柯的說法,香港真的是一個新式的圓形監獄,它對女人的髮型、體重和三圍尺碼要求苛刻,順我者生,逆我者死;我自己最怕要面對比死還要難受的侮辱,那天韓君婷被鄧兆尊恥笑她減肥前的體重等於一個竹籮加兩個西瓜加四隻香蕉,我好怕好怕好怕。」

  同學乙接棒:「最可怕的不是兆尊,而是女人之間互相監視。我最近戒食雪糕,不是為了討好男友,而是要保證不會肥過自己的女同學。」同學丙問:「這個監獄遊戲,一是奉陪到底,要不就自暴自棄,兩者都危害健康,究竟有沒有第三條路呢?」我自稱精研第三條路,以為同學向我求救,誰知我早已隱形,同學丁說:「有,最近有一班叫『不示弱女人』的女人到纖體公司抗議,叫資本家和男人收口,叫女人拒絕再玩,然後努力集體推動和享受自己的身體有多元多采的美。」

  這一課我只說了一句:「夠鐘了」。離開課室,步回寫字樓準備打另一場男人最擅長的仗(又叫做爭資源),聽到六位女同學在電梯內自己進行導修,爭吵聲音慢慢遠去,那圍繞著女人身體的火,卻良久未熄。

黑煙背後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3-22

  我居住的大廈,年事漸高,經常爆水渠、跌石屎,後樓梯和外牆都需要徹底激白。但我喜歡這個地方。我喜歡它跟我一樣,表皮剝落,但下盤堅固,性格旺中帶靜。

  大廈樓高二十層,我住在一樓。客廳的窗望著對面另一幢大廈的停車場,長年不見天日。兩幢大廈中間有一條馬路,多年來一直保持人多、車多、狗多的三多局面。這條馬路四通八達,引入鬧市,它同時囂聲延綿、死氣特多,令我靠近窗邊的叮噹擺設長期塵封,大雄的頭上永遠頂著一個黑字。

  跨進客廳,步入廚房,窗前是另一個世界。二百呎外有一道行車天橋,橋與窗之間有樹,榕樹、棕櫚樹、不知名的樹。多少個清晨和黃昏,我在窗前呆坐,看天地變色。冬天,樹會落葉。春天,葉會生長。對上一個月,樹長出新葉,我拿起相機,每天拍下一幅照片,記錄成長、記下青蔥。

  在青蔥之中,有飛禽走獸。上星期陳冠希在中環被人毆打那一天,我在後窗見到三隻長尾勁跋的小松鼠,在枝間疾走。之後一晚,有黃冠白毛的大鳥向天呼號,平時一道起勁啄木的朋鳥,沓無蹤影,似失散,又似永別。鳥聲凄厲,划破長空。那晚深夜,一條四腳蛇爬入廚房,身一彎,然後不動如山,我驚呼疾走。第二天早上,我的家人交出驗屍報告:長四吋、皮膚潔淨、尾部皺皮、舌頭微伸,相信死於非命。

  那天黃昏,我聽到陳水扁中槍。

  黑煙背後是延綿的翠綠。我喜歡這個地方。

我會記得你

信報財經新聞
P2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4-05

  四月一日晚上,到遮打花園跟幾千人一起煲蠟。散場前,有人用大聲公在我耳邊呼籲:「『六四』十五周年,『七一』一周年,記緊出席。」我緊記,然後像「一支箭」般跑到文華酒店,憑弔張國榮。

  酒店牆上,掛滿兩個屏幕,哥哥正在演唱。幾百個歌迷,迎風揮棒,大聲和唱。我站著,心有慼然,低頭想走,哥哥那句「Will you remember me?」響起,在中環的夜空左右盤旋,然後繞著巴士的車轆,跟我一起回家。

  哥哥,我會記得你嗎?我不知道。人的悲喜心情,往往隨年月轉淡。人年紀大了,也會變得善忘。對上一個月,我上課時忘記携帶到課室的東西就包括了手表、筆記、手提電腦,預先花了一整天輯錄的教學影帶和那個跟隨了我很多年的「講學信心」。

  這樣的一個我,會記得你嗎?悵惘之間,隨手拿起桌上的一隻影碟,自辦午夜場。是希治閣的舊作《39 Steps》,二十多年前在倫敦看過。戲裏面一個角色叫做「記憶先生」(Mr. Memory),頭大鼻大,天賦異稟,對所有繪圖和文字過目不忘。「記憶先生」被間諜收買,協助記取國家機密,後來東窗事發,在台上表演期間,被間諜殺人滅口,倒下來的一剎那仍堅持面對自己、忠於記憶,將所知事實全數一字不漏地供諸於世。我記得年輕時候,曾經被「記憶先生」深深感動,這晚重看,感動如一,連他倒下時的髮型和姿勢,竟然都記得一清二楚。午夜場散場後,我確認了一件事:有些人和事,上心入肉,年紀再大,大概也不會忘記。

  我不是 Mr.Memory,但我敢用大聲公對人說,六四、七一、哥哥,我會記得你。

天碟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4-26


  凌晨一點,窗外漆黑,樹枝在微風中丫丫作響。這樣的一個晚上,宜飛翔,宜發燒。

  這一晚,反覆在聽 Eva Cassidy。最初認識 Cassidy,全靠發燒雜誌推介,說她的唱碟「好靚聲」。我從來就鍾情那些連歌手有幾多隻蛀牙都錄得一清二楚的天碟,收到消息,二話不說,飛身入貨。

  碟名叫做《Live in Blues Alley》,九六年在一間爵士吧的現場錄音。我記得第一次聽這張唱碟時,我照例進行三料娛樂,半首歌過後,我關掉電視,丟去布冧,然後細心聆聽,頭殼隨音樂上下震動。

  以天碟計,它的錄音其實不算標青;Cassidy 的喉音很甜,但伴奏的牛筋不夠彈牙,觀眾的掌聲也不夠厚肉。但它有一樣東西,是其他天碟沒有,張國榮會叫這做 heart。

  Cassidy扯高音嘹亮,唱低音雄渾,天生一副金嗓子。Cassidy有實力,但不賣弄,肺大,但堅持多唱弱音。她唱歌簡單直接,不玩裝飾,和音配樂minimalist得來有道膨湃的氣。她的音樂品味蕪雜(由民謠唱到騷靈),改編曲目大膽(由 Joni Mitchell改到Cyndi Lauper),但一開腔就別樹一幟,如己所出,教我凌晨三點,仍禁不住點頭細聽。

  Eva Cassidy,美國歌手,九六年因癌症離世,享年三十三歲。生前寂寂無名,死後成為愛樂小圈子的神話。她喜歡看花、熱愛行山,奉行女性主義、抗拒資本主義,深信與其被大唱片公司縛死,不如做一隻自由飛翔的斷線風箏;想不到今天她會飄到香港,變成一位發燒天后。

  樹枝在微風丫丫作響。

禽 獸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5-10


  年輕時候聽呂奇說過,人跟禽獸有別,因為人有良知。長大後,見過不少連禽獸都不如的人,奇哥的教訓,我半信半疑,後來更慢慢認識了另一個事實︰人跟禽獸有別,因為人喜歡玩弄禽獸,更樂意把自己的最怕、最恨和最愛射在禽獸的身上。

  這種事情,我有第一身的體會。五年前,我家對面搬來新鄰居。打聽後,知道是一家四口。一天,門前忽然放了兩隻四呎高的禽獸。看真,一對意大利式噴泉上放了兩隻日式招財貓,貓相貌娟好,但噴泉造型突兀,在又窄又黑的通道上,有一種說不出的不祥感覺。

  幾個星期後,媽媽來訪。我媽是上一輩的中國人,讀書不多,愛家愛子,經常向我餽贈感冒靈和板藍根,對於「睇門口」三個字有驚人的執著。她看到我的門口,不斷搖頭,然後問我︰「你最近有沒有破財?」我記得最近在鴨寮街買了一件超級解碼器,於是答︰「破,很破。」媽說︰「我們要做點事了。」

  往後幾小時,我和媽翻箱倒籠,尋找一件(最好一對)她口中所謂「頂得住」的物件。在那幾小時,我確認了自己跟鄰居其實裁自一匹布。我的家沒有觀音、沒有聖母,卻有近千隻禽獸︰貓有五百、象有九十、老虎少說有十二三,最厲害的一隻,高兩呎半,體型略胖,人稱叮噹,把它抱到門口時,竟然心軟。這隻禽獸身上,有我的愛,我不想它拋頭露面,踏上戰場,虐人自虐,冤冤相報何時了。於是我只把鄰居那對招財貓略略移動,斜向後梯。

  那天之後,我再沒有破財,還跟四個人類做了朋友。

  這個故事,希望布殊聽得到。

Tinkerman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5-24

  康城影展,王家衛的《2046》大遲到,害到人人滴汗。王家衛一向拍戲無劇本、埋位講心情、後期製作奉旨左改右改。喜歡他的,說他的電影大膽「探索時間」的觀念。不喜歡他的,說這個人根本就沒有時間觀念。

  王家衛的作風,令我想起英超聯車路士的領隊雲尼亞里。此人踏遍歐洲球壇,對各地守衞吐痰的嘴型瞭如指掌。他有一個外號,叫做tinker man(搞事人):事事鑽研、鍾情扭計、排陣喜歡亂點鴛鴦(用左腳王打右翼)、到最後一分鐘仍然左改右改(由單箭頭變成三箭頭)。於是看車路士的比賽,有點像看王家衛的電影:明星如雲、賞心悅目、似明非明、未到散場、不知結果。

  有一段時期,我也很喜歡搞事。作為老師,我習慣在上課前最後一分鐘改動教材,交到學生手上的影印筆記經常墨水未冷。作為音響發燒友,我每晚加釘接線,每三星期買機賣機,即使遇上風雨和狗吠都不曾稍改。我其實是一個tinker man。

  近幾年,心情有變。三年前一個烈日當空的下午,我在鬧市上演hifi奴隸記,一個人捧著一百四十磅的廢鐵(又名擴音機)往修理,在休克之前,有兩點類似「大隻佬」的頓悟:一、許多事情,例如向學生派未乾的筆記,害人害己,應該適可而止。二、Tinker man經常多見樹木、少見森林,最後失掉通盤的視野,沒有好下場。我玩音響,但從來少聽音樂,雲尼亞里玩隊形,最後輸掉獎盃;王家衛玩感覺,但他那些永遠「未完成」的新搞作,怎樣看也屬頭重腳輕,論深情萬萬及不上伊力盧馬或小津安二郎那些信手拈來、平實恬靜,但保證守住時間、留住人間的舊手工。

  好的,其實已經夠好。

有心人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6-07


  最近我的新書出版,「進一步」主管江瓊珠來電,說「阿麥書房」想找我跟讀者見面,說說寫作與飲葛菜水的心得。她說書房很新,主事的是有心人,請考慮。我做人處世,一向鍾情那個「心」,不用考慮,一口答應。

  「阿麥書房」座落銅鑼灣鬧市,幾層高的舊建築,短梯窄巷,爬過一樓的時髦髮廊就到。推門入內,左右兩邊有幾個高身書架,各種書籍分門別類,整齊有序。左邊書架盡頭的空間,放了一張短枱十張圓凳,擺明叫人吹水會友。右邊書架隔鄰有一扇窗,午後三時,陽光斜入,有一老一少的書蟲對坐打釘,咖啡的熱氣在陽光下捲圈翻騰。

  面談開始,坐在圓凳上的讀者朋友大部分年輕,有幾個多年前在大學的課堂遇過,今天重逢,只見五官和心情都明顯比以前紮實,我心暖,口跟著失控。其實那天出門之前,我已叮囑自己今天的身份是「作家」,髮型和談話都要得體。結果在三小時的面談,我頭髮亂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例如講潮汕粗口、揭發謝至德的貓有蛀牙和叫人抵制金利來領呔)。當然也說了那個「心」字。

  散會後,仔細打量書架,發覺書房雖小,但書種豐富,不少有關普及文化、創意產業、NGO百科和劇場評論的專書,更屬只此一家的醒目搞作。我時常對人說,我的志願是跟李國章割席,然後搞一間有音樂、有咖啡、有人氣的書房。我的千年夢,想不到今天竟然由阿麥老實地造了出來。

鬧市當中,鐵籠底下,我見到有心人。

眼 淚

信報財經新聞
P26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6-21

  星期三晚,看了《麥兜菠蘿油王子》首映。第二天向朋友打了一個八個字的小報告:「笑到肚痛,眼泛淚光」。朋友不耐煩地說:「你男人四十(幾),雙目呆滯,經常向人說自己流眼淚,我覺得好可疑。」

  我得承認,我喜歡作大。有一個時期,我以為自己有幾分似徐志摩,唱K唱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之類的歌詞時,覺得十分淒美,到自己寫作,總想留住浪漫,加多兩行眼淚。於是,我不論寫自己到廟街尋寶還是到紅館和音,總愛以「眼泛淚光」四個字作結,作得最厲害的一次,寫九七回歸,說我害怕我的至愛港式菠蘿油一朝成炭,於是頭垂下,背向天,流了一缸眼淚,差點就給淹死了。那天經朋友一問,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臉和大腳趾一齊通紅。

  我喜歡美白,不要面紅,我要記下人生幾滴流過的真眼淚。

  聽媽媽說,在爬行時代,我是一個「喊包」,一直藥石無靈,最後靠爸爸抱我聽潮州音樂,望著黑膠唱片自轉,才徹底治癒。成年之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出了名叫「福友行」的全男校度過,經常流血,但未曾流過一滴眼淚。成年之後,開始學會再哭,初時小哭(在啟德機場送別親人),繼然中哭(因為見到萬梓良狂哭),然後大哭(八九六四、九二阿 Sam 告別演唱會)。

  九七之前,我告訴自己要多吃麵包,少流眼淚,結果回歸那一晚我滴汗,但沒有流淚。之後雖然經歷了建華之亂、成龍偷食和楊利偉升空,我一直沒有哭。七一遊行,我又再哭。星期三晚看到麥兜爸媽離去,一隻豬在藍天底下,面對這個妖獸橫行、破爛頹敗的城市,我哭。

  男人四十,笑到肚痛,眼泛淚光。

路上行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7-05


  我對美國文化沒有好感,其中有兩件東西例外,一是爵士音樂,二是公路電影。

  美國公路穿州過省,塵土飛揚,到處是虎口。好的公路電影往往有虎口,有人頭,奇峰之上又見奇峰,保證未到散場,不見路的盡頭。

  好的公路電影奇情,最好的公路電影有奇想。美國人靠移民起家,他們頭上全部鑿著普天下所有移民同一樣的標記:克勤、節儉、慢慢有錢,很快長出大鼻,最後眼球和心緒一齊不定。

  因為不定,他們喜歡在月圓之夜,對鏡自問,問一些我以為美國人這一輩子都不懂問的問題,例如「我是誰?」「做人處世有什麼意義?」

  他們的答案散在路上的段段旅程,或美國人口中語帶雙關的那個 trip 字。公路電影幫美國人具體架起墨鏡,穿上無袖黑色汗衣,不戴鋼盔,撥開塵土,奔馳上路,尋找過去,卻發現未來,奔向邊域,竟然回到自己。公路電影有型有心,它教曉我布殊之外,還有另一個美國。

  香港沒有公路,我也一直以為我們不可能有自己的公路電影。七一那天,我知錯了。

  七一遊行,我拍下錄象,通過鏡頭,我見到維多利亞公園有人頭、天樂里有虎口、通往政府總部的斜路奇峰上又見奇峰。我見到一代香港大鼻移民,丟掉香煙,架起墨鏡,穿上無袖白色汗衣,撥開塵土,奔向未來,找到自己。

  四公里路和五十三萬對腳教曉我,營役背後,還有另一個香港。

  這個 trip,沒有盡頭,卻有汗和奇想。我知道香港的公路電影正式誕生了。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02

  生平第一次對個「包」字有印象,是「包、剪、鎚」遊戲。我喜歡用「包」,因為每次包著對手的「鎚」時,贏的感覺是那麼實在。當然,我也有用「剪」的時候,玩多了,更喜歡這個遊戲材料簡單,但過程峰迴路轉。年輕時見過兩位學運前輩在迎新營玩「包、剪、鎚」,不斷以「包」迎「包」,以「剪」還「剪」,劇戰半小時,仍未分高下。那一晚我領悟到許多有關相生相剋、因果循環和螺旋型超越現狀的哲學道理。結果一夜之間,學懂了唯物辯證法。

  後來,年紀愈大,心情愈灰。我開始覺得這個「包」字是憂怨的。慢慢,我懂得「打包」除了適用於吃剩的飯菜之外,也適用於斷了氣的人類。我聞說對女明星最惡毒的咀咒是給×先生「包起」。讀過歷史,我更知道無數中國婦女的腳掌,曾經被集體的×先生(又名封建男權制度)「包起」,以至皮開肉裂,一生舉步維艱。現在望著這幅圖片,想起人大釋法、大班封咪,見證整個城市被綑縛「包起」,我如被鎚擊。

  擊完之後,我記起兩位前輩的世紀之戰,想起以「包」迎「包」,以「剪」還「剪」,「剪」可除「包」、「包」可剋「鎚」的孩童道理,眼前又見一絲曙光。我提醒自己絕大部分曾經被「打包」的飯菜,總會開解見光,「打了包」的人類會重歸塵土曳然超生,「包起人」的×先生最終是會被記者和歷史唾棄的。

  紙包不住火,俞琤口中的「惡勢力」也包不住四處暗藏剪刀的庶民城市。很快鄭經翰會重生,麥兜也會公開示範「包包拆拆包包拆完再包包完再拆」的香港人民辯證法。

  信我,未來是會以螺旋型超越現狀的。

Tee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16


  從很早我就喜歡穿Tee。喜歡,因為生理。我頸短,大汗,圓領Tee無束縛,吸水力強,穿得舒服。喜歡,也因為態度。T恤做工簡單,顏色自選,由頸到肚臍的一大幅綿布,不論羊頭狗肉,想掛就掛。

  我曾經穿過不少自問頗有水準的Tee。例如在潮流日劇《Orange Days》出世之前二十八年,我已經穿上雞翼袖米粉橙Tee在塘西的街市買橙。入了大學,為了配合火紅的年代,我經常穿著火紅色的T恤,在學生會大樓吃火紅色的瓜子。我的身上掛過許多口號、人像,其中不少很「娘」(all you need is love),部分很「揚」(make love, not war),最「娘」最「揚」的,要數那件用自製絲網把我的偶像正牌修正馬克思主義者葛蘭西的巨頭以血紅色印在胸上的亮白國產Tee。

  這件Tee一早已經失散。有一段時期,我甚至離棄過Tee。我聽媽說:「出來見人,要有一個人樣」,於是開始多穿企領白色恤衫,在非常日子,還學人結領帶。這段黑暗日子維持了幾年。慢慢,我的頸愈來愈短,汗愈滴愈大,一天我抓著Tee說:不如我們重新開始過。我再穿Tee,但心情已經跟肚臍一樣,產生了異象。今天我衣櫃內一大疊的Tee,藍的很藍,黑的很黑,但雞翼、血紅、大頭早已變成既酸又甜的橙色記憶。

  星期六晚,在百老匯電影中心看新一屆《尋找香港人》大學生錄象展影。其中一段,戲中編劇穿了一件印有高達大頭的亮白Tee,向導演「房晶」大聲質問:「你做人還有什麼理想?你的良心放到哪裏去了?」聲線無束縛,眼神有態度,一切既娘又揚。青春和Tee同樣舒服可愛,教我繼續微笑。

身 體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8-30


  過去幾個星期,深夜追看奧運,吃下許多磅車厘子,吐出了許多個「嘩」字。運動員衝線,我嘩。香港乒乓打入決賽,我嘩嘩嘩。游水項目運動員一字長蛇等候介紹出場,個個虎背熊腰、甩手踢腳,嘩嘩嘩嘩嘩。

  這一晚,倒在床上,嘩聲在頭頂盤旋,我轉身,想起了許多有關人類文明、身體和我那條大髀的故事。

  跟許多潮州男人一樣,我喜歡甩手踢腳,年輕時候,打過乒乓,玩過衝線,練成了一條粗壯的大髀,在顛峰時期身型跟照片中的男子有兩分相似。後來,我認識到做人要靠腦袋,不可以靠肌肉。我開始多讀書,少舉重,家裏的全身鏡長年荒廢,大髀變成一件只有跟陌生人開研討會時才拿出來摸的器具。

  這種重「頭」輕「身」的想法,跟我的髮型一樣,早已過時。不用奧運強燈照射,我已見到身邊男人的大髀愈來愈長,女人的大髀愈來愈滑。我見到新一代的潮州男人在大排檔打冷之後,個個修身練肉,然後苦學兩文三語,左推右攻,跨境覓食。二十一世紀的新人類,頭要大,身要軟,他們要為自己打造身體,令它能屈能伸,既懂生產,又擅消費,更樂意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坦胸露臂,闊步人前。在他們的胸口,我見到新時代的奇觀射燈、私人欲望與身體規條。

  第二天,為了進一步了解人類大腦與大髀如何正在一齊被微型栽培發育的道理,到圖書館行了一趟。在書架的底層找到天書,爬起時大髀忽然發軟,然後眼前一黑,滿天星斗。那一刻,我知道我真的out了。

「意外」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9-13


  星期五晚,請了陳果到課室談心。

  第一次跟陳果見面,是上個世紀末。他到大學暑期攝錄班在石崗的營地探班,原本是飯後演講,因為行程安排出了點小意外,最後變成午夜「打牙骹」。那一晚,陳果給我的印象很深:體型實在,能量瀉地,雖然已經夜深,音量拒絕收細。

  星期五晚再遇,陳果繼續以「打牙骹」的方式,扛出許多有關做人和拍電影的道理。他說自己做人很實在,拍電影時,不論商業主流還是另類獨立,一律需要詳加計算。

  有趣的是,他說即使是最厲害的算術,最終都要在兩個字面前低頭—意外。以蚊型成本製造的《香港製造》可以衝出香港,是意外。香港電影「三寶」(白癡、搞鬼、大動作)全無的《無間道》竟然變成瑰寶,是意外。今夏在台灣《三更二》好收、《千機變二》失敗,也是意外。拍電影,沒有「公式」和「殺著」,只有「騎呢」、「怪雞」和「意外」。影片上畫,電影人如站十字街頭,面前是紅燈還是綠燈,結果是「OK」還是「PK」,只是一線之隔。

  午後回家,想了很多有關天意和人工的事。我想起早前看過的一套真人電影《冰峰168小時》,說兩人爬山,遇上意外失散,斷了腿骨的一位,憑意志下山,每天爬行十呎,直至燈盡油滅,在彌留前一刻,耳邊忽然響起Boney M的音樂。他平時很少聽Boney M,不知何故,此時此刻,竟然盤旋不散,大抵是人生最後的一次意外吧。

  想到此,忽然打震。我想如果我離世前一刻,頭上意外地響著「下一站天后」,我的人生就真正PK了。

有何不同?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 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09-27

  上星期,學生敲門,說想做點有關香港生育率下降和女性生活轉變的研究。對坐商談,很快,跟麥兜一樣,我開始震腳。

  這個題目,根脈延綿,橫跨家庭、社會心理和公共政策的大趨勢,它比起《金枝慾孽》那四個女性的生活將面臨什麼轉變之類的研究,明顯更加令人腳癢。臨散會時,我叮囑學生做好兩份功課:一、熟讀統計報告,弄清數據;二、硬哽大師分析,掌握理論。學生雙眉一鎖,吐了一個「哦」字,轉身離去。半小時後,我仍在震腳,我發覺我漏發了第三份功課。

  這份功課是一個遊戲:「相片中兩位女子,有何不同?試找出其中十點,並寫下有意義的聯想。」有沒有困難?以下是幾個範例。

  一、年紀。右邊的一位年長,左邊的一位年少。正如星爺說,這是上天的安排,沒有什麼好解釋。

  二、頭髮。右邊的有白色,左邊的有「做色」,我想一位曾經受西人統治煎熬,一位現在崇拜西人。

  三、眼睛。一位深遽迂迴,一位有近視。前者肯定想過很多,後者未必看得很遠。

  四、衣著。右邊的一位很「娘」(灰夾紫),左邊的一位很「潮」(綠襯藍),「娘」的因為她是很多個子女的娘,「潮」的可能這一輩子也選擇沒有子女。

  五、手臂。一個緊抓布袋,一個輕抱自身,布袋內可能有滋補湯水,自身上肯定有個不羈的心。

  餘下五項,到你了。提示:留意嘴型、皮膚、身後的麵包、背上的重擔和心中的一團火。

  兩位女性根脈延綿,同中有異,生命中的矛盾與抉擇,有待震腳深究。

咪嘴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0-11

  上星期梁文道到我的課堂講書,因事忙遲到,怱怱跳上講台,沒有手稿,沒有花招,真人一個,站著就說,說了很多商業(電台的)秘密和做人道理,同學拍爛手掌。

  其中一段我特別喜歡,他說,好的電台節目全部不搞預錄,堅持真人拉闊出騷。預錄節目安全、乾淨,但沒有人氣、蝦碌和打爛茶杯的雜音,講的和聽的不能同步呼吸、即場放電,因此也不可能有觸電的真感覺。

  他的說話令我想起黎明。大家知道,我崇拜華仔,討厭黎明。但最近聞說黎明新碟面世,四出獻唱宣傳,堅持真人真聲,還說「毫無難度」,倒教我要梳頭致敬。

  十年前,我們取笑「四大天王」,今天,領教過Boy'z和Juno之後,我發覺原來登台唱歌,不靠花招,不搞「咪嘴」,不怕間歇性走音(例如黎明的經典蝦碌),堅持體貼群眾這一刻的感覺,已經是種成就。

  因此當我聞說Elton John指責Modonna登台唱歌靠「咪嘴」時,我相當失望。娜姐長袖善舞,表演五光十色,談情論性經常有撩人出軌的心聲,一直是文化人的偶像。娜姐「咪嘴」事件,我希望是一場誤會。我希望娜姐會給我們一個解釋。

  同樣道理,當我聞說有人指責董太在一個國慶晚會登台唱國歌時靠「咪嘴」,而且還要「甩嘴」,我相當相當失望。董太時常教我們做人要貨真價實,勤力洗手,聞歌起舞,抓緊前面的七色彩虹,一直是年輕一輩的好榜樣。董太唱國歌「咪嘴」事件是不是一場誤會?我想黎明和梁文道都期待聽到一個令人梳頭致敬的解釋。

擁抱童稚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0-25

  上星期慶祝生日,家人給我餽贈了一隻(表面上很)名貴的手表,我雙手抱著這份心意,一看,唔,造型古典,略帶飛仔味,完全是我的一杯茶。家人說,它的強項是夜光顯示。我二話不說,跑入書房,關掉電燈,嘩,熒光綠燦爛耀眼,秒針徐徐跳動,如飛船滑過星夜長空。我的口慢慢張開,然後想起我的侄兒。

  這個侄,我很疼愛。十五年前,他在離我家不遠的小學上課,因為性格精靈,貌似活佛,深受街坊愛戴。那一年他慶祝生日,家人給他送了一隻手表,他歡天喜地,第二天戴著回校上課,放學回家,雙額通紅,說︰「今天的測驗只完成了一半,準不合格了。我就是緊張時候,測驗時一直盯著手表,看著秒針滴答跳動,怎知過不了多久,老師就喊夠時候收卷了。」

  這個侄,天真、幼稚,因為幼稚,所以有一種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樂觀。他自幼貪吃,對於番薯、芋頭、花生之類的有毒食品尤其喜愛。一天,家人向他說了一個麥太式的恐怖寓言︰「從前有一個小孩子亂發脾氣,不停大哭,他的父親拿了一大堆花生塞入他的口裏,他以後都沒有再哭了。」侄兒聽著,雙眼充滿期待,問︰「那些花生是否已經剝了穀?」

  今天,侄兒依舊貪吃,但已經變成一個略帶飛仔味的大人。早兩天他跟我飲茶聊天,問我周星馳到港大,有何新感覺?我說︰星爺性格精靈,貌似猿猴,深受同學愛戴。我特別疼愛他演戲時雖然粗話爆盡,仍時刻保留一點真心童稚,即使面對斧頭幫的攻擊和李歐梵的挑戰,仍然有一種見蕉食蕉、天掉下來當被子蓋的豁達。

  花生,好吃。童稚,要雙手擁抱。

巫婆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4-11-08

  在最新的一期《e+e》雜誌,陳嘉銘寫在大學當小助教,站在前線,心想不斷發光,豈料遇上頑皮學生,結果不斷發火,我有共鳴。

  近年上課,愈來愈不對勁。我自稱面型開放,經常在第一堂就勸學生要挑剔課本,有必要時大可頂撞老師,走堂罷課。結果第二堂開始,班中五分一的同學已經老實走堂,餘下的不少變相罷課,學《風雲》戲中劍聖黃秋生玩元神出竅,靈魂留在睡床,軀殼一碰就散。

  此情此景令我沮喪,想起一件舊事,讀中學時,有一位音樂老師跟照片中的前線工作者有幾分相似,面龐略窄、雙眉深鎖、嘴角微翹、不苟言笑。她姓什名誰,我已忘記,只記得大家都叫她做巫婆。

  我們討厭「巫婆」,因為她不笑,也因為她上堂不教中國民謠,只教西洋歌劇,每課拋出十個字典也查不到的生字,然後叫同學扯高音。一次,我們全班扯到發火,集體罷唱,跟著「巫婆」發火,學期餘下時間,跟學生齊齊罷課。

  十多年後,我輾轉愛上音樂,還中了西洋歌劇的劇毒。我很記得第一次把Verdi的Rigoletto放上黑膠盤播唱,聽到那段甜到漏油的男高音詠嘆調La Donna e mobile時,立刻從椅中彈起:這不正就是讓我們唱到「扯火」的「巫婆」金曲?那一刻,我感覺就像《少林足球》的師兄弟一樣,「全部番晒來」。「巫婆」教我們的生字,例如vibrato、crescendo、legato,不正正就是現今香港流行歌手應該一早學好但完全學不好唱歌技巧ABC?

  這個故事有兩個教訓。一、巫婆原來是一個好人;二、星爺的金句一生受用:「曾經有一個至好的老師在你面前,你不懂得珍惜,到失去之後,就後悔莫及,塵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

  在此謹向陳嘉銘和還在各大中小學掙扎發光的老師慰問致敬。下一站通識教育,又看你了。

怪夢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1-22

  我為人喜歡吹牛,但以下所寫,全部真人真事。

  星期六清晨,做了一個怪夢。我跟一眾家人在西營盤的舊居吹水,忽然一聲巨響,窗外深水埗前面的爛地,平地起煙,火光熊熊,然後是連聲巨爆,紅光一飛沖天,像十萬花火,飄出煙雲,如千億飛絮。這個場面,我在太平戲院看過,它叫做核爆。

  在夢中我喊了一句:「布殊真的出手了,我們完了。」我記得我對自己說:能夠活在香港,不枉此生。然後,是一片漆黑。

  夢醒,口乾澀,爬入廚房喝水,見到兩隻蜜蜂,洗碗盤的一隻已經僵死,地磚上的一隻正在抽搐顫抖。在這個不尋常的周末,我知道我要做點事。

  於是我擦牙,然後把我老早已經送還給老師的弗洛伊德重新輸入腦袋。二十分鐘之後,我找到了。

  做怪夢前兩晚,我跟一位來港參加亞洲文化部長會議的美國學者晚膳。John近年在硅谷一帶搞文化研究、辦藝術教育,為下一代人的人生保底。這晚我們談了很多,他教我在後園釀酒,我教他用川貝止咳。吃過陳皮燉雪梨之後,我們跑上山頂,夜空底下,摩天大樓載著條條金光,像千萬花火,沖上雲霄。

  對著奇景,John說,我今天就在那條金光(國際金融中心)裏面演講。我說,那邊深水埗對開的爛地,未來將會張燈結綵,龍頭湧現,變成我們的西九龍文化區。John發出一個噢字,我泛起一絲悵惘。

  然後,是一聲巨響和千億飛絮。

方 格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2-06

  我是一個多心的人。我喜歡讀書、玩叮噹和收集一切發黃的舊物。近幾年,生活逼人,又不肯放棄靜宜,於是學人玩兩隻手拋七八波,結果搞到頭破血流。書房跟我一起壯烈犧牲,堆積了無數未完成的事工和丟不去的廢物,書桌上機密文件底下有大雄貼紙,貼紙底下有更機密的文件、私人溫馨札記和銀行追數的警告信。

  面對這個亂局,我要做點事。我去了《無印良品》。

  《無印良品》號稱無印,但其實身上有盲人也看得到的胎記。每次逛《無印》,我有三大目標:單車(只看不買)、螢光筆(買完又買)以及各種大大小小的長方形筆袋、正方形化裝箱和層疊如丘的萬用膠盒。日本人愛稱這些東西做「收納器」。

  收納器四正平方,有型有格,功能將亂物收編,納入正軌,是名副其實的日產良品。上星期劉細良到我的課堂講書,說日本人的強項是由牆紙的花紋,到富士電視台的外殼,到新宿車站的便當盒,全部堅持有大有細,排比有序,分系成篇,然後在方格矩陣之內精工細作,盛放異彩。日本其實是一個「方格社會」(grid society)。

  早陣子,我在《無印》搬了幾個日式方格回家,收納桌上的廢物。完工那一刻,感覺如雨後初晴。可惜我仍然多心,生活亦依舊逼人,很快矩陣膠盒被廢紙潮水式地重重包圍,打開明明叫做「緊急處理」的方格,竟然暗藏技安露齒的肖像。

  港式人生,想精工,卻狂舞,層疊如丘,又方,又圓。

牛角尖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4-12-20

  我笑口常開,但其實是個悲觀的人。

  我的悲觀性格,由媽媽身上學到。媽媽年輕時走過難,全身的細胞布滿司徒華所謂的「憂患意識」;見到天晴就想起天陰,遇上打雷就以為地震。直到今天,如果她偶然跟我失去聯絡,會第一時間幻想我因為工作過勞或飲食過度而四肢失控,暈倒街頭,被野狗狂噬。

  我經常笑媽媽多愁善感,但其實身上流著跟她同一樣的血。從小開始,遇到任何事情,我一定先向壞想,然後愈想愈壞。在我生活的字典裏,半杯水永遠是一杯半空的水。我喜歡擁抱至親,但很快會為必要來臨的別離而提早神傷。我喜歡擁抱蔡楓華,因為我深信一剎那的光輝,真的不代表永恆。我喜歡笑,但更多時候哀。

  這種鑽牛角尖的性格,跟牛角的尖一樣,鋒利刁削。於是我習慣將生活中好的記憶削去,將壞的經驗放大。我經常埋怨自己多年來像牛一樣好事做盡,但回報稀少,更不斷被這個只懂販賣房地產、小聰明和大白象的城市瘋狂擠壓。我覺得自己好運滯。

  最近,遇到奇事,我竟然生平第一次在一個慈善抽獎中中了頭獎,獎品還價值一萬大元的玉石翡翠。家人說:「翡翠象徵吉祥,你轉運了。」我的牛角尖又動,我對她說了一個真人麥兜故事:「最近報載一名菲傭中了六合彩頭獎,擁著千萬回鄉,一星期後她死了。」家人面色一沉,我也立刻鎖好門窗。那一晚我決定回絕這個大獎,並立志為這個充斥著大白象和房地產的瘋狂城市,繼續鳴哀。

做老細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08-29

   今年1月,因為黃大仙作怪,我臨急當上了代系主任,成了一眾同僚口中的老細。

  我經常發夢,但從來未夢見過自己「做老細」。我一直認為,在學院做「老細」,要有過人的學養、風範和能耐。我做學問蕪雜不專、理財知識零蛋,行起路來像一個癱了的李察基爾;橫看豎看,我都不可能是一個「老細」。我知道,往下八個月,是我人生的一個大關口。

  上星期,關口終於捱過。一個無眠的晚上,數着數不完的手指,竟數到「做老細」的一些得着。

  我很高興結識了校內一些高瞻遠矚、眼大口快的大人物。我跟學院的後勤部隊開展了更緊密合作,重新學懂了算術、健教和做人處世的ABC。最大的得着是,某天我破戒結領帶回校認真扮「老細」,相識超過十年的外籍女同僚見到我,雙眉直豎、良久無聲,然後窩心地說:You look very nice.

  但「做老細」始終是一個難過的關口。今時今日,大學位高勢危,多講功名效率少講文以載道,當「老細」的日子,我清楚感受到詹宏志所謂的「多看賬簿、少讀詩書」,或項少龍所謂的「只見獅口、不顧人心」是如何嚇人的一種經驗。因為要「做老細」,我減省了許多只有小人物才會瞓身做的事情,例如講課,例如自己落手落腳做研究,例如拿出心神,跟學生見面吹水。

  卸任後第二天,跟一位相識不久的學生大聲吹水。過一天,收到電郵,他說很感激,我這個大人物肯花時間跟他這粒小薯仔交心。我長嘆!

  明天,我會帶着這封電郵到黃大仙還神,沿途用iPod反覆播唱歌神金曲《賣身契》的結語金句:「唉!總之一句阿彌吉蒂囉,前世。」

電車男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0-10

  上星期日,到牛棚書展吹水,題目叫做「女人的性」。

  過去兩年,我跟幾位朋友找了二百五十個身型各異的女性,將自己的性—想過的、做過的、喜歡的、不喜歡的—盡情寫下,結果收回的文字載滿一大籃。我們發現(確認)女人有性、有愛、間中鹹濕、經常幻想、任何時間都討厭在巴士上被陌生人強摸大髀。

  一名牛棚之友舉手發問:女人好性,男人同樣好性,男女的性,有何不同?你們會否找二百五十個男人談情論性?

  這個問題,對正要害。我記起早陣子我給寫字樓的女同事推介了一本女性好書《尖叫》,同事讀過,說很想知道男人又如何為性呼叫;香港在猛男和賤男之外,還有沒有第三條男?

  在未請教素黑之前,我願意提供私人絕密個案,率先搶答:有,他叫做電車男。

  年少時,我家在西環,校在灣仔,每天早上例必準時乘電車回校,最初因為便宜,後來因為我愛它行得很慢,走不出軌。直至中四某一天,一位貌似房祖名的同學跟我說北角巴士總站每早有一位很美的「美女」在候車,我好奇(事後知道是鹹濕),於是提早出門,改乘巴士到北角呆候大美人。

  兩星期下來,我發覺美人其實不那麽美,停止再到北角,但電車男已一去不返。之後我搭過巴士、的士、纜車、人力車,開始懂得香港在房地產之外,還有性和幻想。後來變成飛仔,搭了飛機,到倫敦坐紅色巴士,在巴士上被陌生的西洋男人強摸大髀,然後學懂了許多關於肉和慾的東西。

  那天散會後在牛棚乘過海的士回家,經過電車路,想起電車男,面紅,微笑。

再見螢火蟲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1-07

  上星期,為了裝修黃霑書房,做好展覽,結果睡眠不足,喉痛聲啞。幾位年輕學生見我皮膚變黃,邀約我離開書房,慶祝生日,兼搞自強運動,於是一行七人行山去了。

  由鰂魚涌地鐵站出發,繞過高速馬路,登上小徑,很快,我知這是一條為我度身訂做的路:寬敞的栢油路,傾斜不足二十度,路旁有樺樹,頭頂有烏鴉,眼前有懶懶的洋狗和比洋狗更懶的華人在漫步。

  散漫之間,凝望幾位年輕朋友。六個研究生全部有着傳統社會學尖子的氣質:面容略帶沮喪(因為熟讀批判理論),性情高度開朗(因為身上一無所有),行為十分怪異(行山背囊暗藏二公升蒸餾水和一盒京都念慈庵檸檬味滋潤喉糖)。

  離開了課室,大家很放。我聽到很多懶音、家常、八卦和陳年記憶。我也聽到夢想—

  我想寫小說,我想訪問我崇拜的二十個香港失敗的藝人,我想發達,我要開心。

  下山時候,天早灰藍,遠處是康怡花園的燈火。拐過彎,是一條漆黑的路。忽然懶音同學用懶音大叫:螢火蟲!一行七人,靠在溪邊,頭上大樹,腳下流水,瞥見螢光在流連,在震動,向左走,向右飄,撲面而來,一飛上天。往後十五分鐘,七個社會學人,站在大自然當中,呆視螢火;我說宮崎駿的《再見螢火蟲》很悲,他們說眼前見到螢火蟲很美。

  之後,我們乘地鐵到蘭桂坊吃了據說「一點都不辣」的四川私房菜,然後到七一吧勁飲(果汁)止辣,憑弔五十萬人曾經迸發的光輝。

  深夜回家,大腸和面頰都有點暖意。我感激同學讓我見到螢火,體驗悲憂,分享美夢。你們教我肯定,香港的文化承傳,不在乎猛龍一飛沖天,更在乎萬千螢火在地揮舞。

  然後心情靚靚,再入書房。

唯心主義

信報財經新聞
P4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09-26

   跟狄娜一樣,我是一個唯物主義者。

  在哲學領域,我師承馬克思,老早就認定塵世間許多重要的事情(例如普選),是不以個人(例如長毛)的意志而轉移的。同樣地,在發燒領域,我緊跟陳瑛光,知道一條「雞線」,永遠只可以出到「雞聲」,音響之道,有根有據,不容半分主觀弄虛作假。

  近來,我的立場有變。

  去年底,大腳趾激痛,決定老實做點好事,跟大隊學做瑜伽,很快就學到兩樣東西。

  第一,瑜伽是一套人生哲學,不是一套形體動作。腳痛不能只靠醫腳,要由心肝、食式和跟愛人講電話的態度重新做起。

  第二,很不幸,瑜伽也的確有一套形體動作,它包括練呼吸、彎腰、扭頸、提腿、肩直立、頭倒立。開學初期,我在額頭鑿着「缺乏運動」四個大字上課,我可以告訴你,這些動作,不是請客吃飯。

  我曾經想過放棄,直至有一天,發生了奇事。每次上課,老師會在開始和結束時誦經,祈求和平。那一晚,提腿特勁,最後屈坐聽經時,腳仍在震,卻竟然聽到不一樣的經:老師腹胸共鳴,喉清舌滑,聲音從未如此清晰過。套用發燒友的術語,這段經音域平衡度高、音場大、定位靚、音色殺死人。

  之後,我飛身趕回家發燒,結果奇迹持續,我那套水鴨夾雜野雞的音響,竟然發出前所未有的天鵝之聲,套用陳瑛光的金句,靚聲程度,足以「聽過世」。

  那次之後,我努力上課,現在已經學會用頭倒立。原來塵世間有一些事情,還是可以因個人的意志而轉移的。

兩張臉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1-21


  過去兩個月,因為要做大事,四出找人碰面開會,各種晚間飲宴、清晨錄音、正午講座,能夠去的,都去了。結果我摸爛了不少陌生人的大髀,還摸到自己很陌生的一張臉。

  了解我的朋友知道,我怕人、怕狗、怕熱鬧。小六時,聽到中文老師說儒家哲學至高境界叫做「慎言」,之後我就很少跟鄰居說話。翻看家常老照片,我發覺自己經常雙手掩面,狀甚痛苦。

  大概因為我痛苦,我讀了很多書,慢慢還開始舞文弄墨,輾轉據稱成了「作家」。今天認識我的人,不少只看過我的文字。近來我轉行做了交際花;令到「字」和「人」終於合一,不少見面時的現場對話,教我抓破頭皮,又會心微笑:

  讀者甲:「噢,原來你這麽『後生』!」我:「見笑、見笑。」

  電台編導乙:「啊,你就是那個奉旨不回電話的梁款?」我:「Sorry囉。」

  讀者丙:「你的文章比你的真人有靈氣。」我:「其實我真人都好有靈氣的。」

  同事丁:「跟你共事多年,現在才發覺你原來寫文好鬼馬,但你個人……你個人好……嘻嘻」我:「……」

  直至今天,我還不知道我為人是否真的很嘻嘻。不過,我確認了三件大事:

  一、我其實不怕錄音,但真的很怕飲宴。

  二、一個人,兩張臉,不為多。

  三、公眾面譜與私人感覺許多時天南地北,又和平共存。我面容開朗,但感覺(經常無故地)痛苦,我也幻想肥彭原來害羞、毓民其實好靜,香港城市在每一條多嘴街背後,總暗藏兩三條孤獨巷。

  掩面、開顏、兩張臉。

龜行

信報財經新聞
P4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2-05

   十二月四日,人生第N次遊行。

  年輕時遊行,以為自己在改天換日,心情很亢奮。近年遊行,腳步愈行愈重,要求愈喊愈低(這次只希望跟小學生旅行一樣,有一個正當的路線圖和時間表),面型十分無奈。

  由維園到鵝頸橋之前的一段路,人多路窄,每次停下喘氣,總見市民足繫千斤,像烏龜一樣向着一個遙不可及的終點爬行進發。我記得肥彭說,香港自由十分、民主零分,是塵世間獨一無二的怪胎。我恐怕龜行的日子,將揮之不去。

  活在怪胎,並不好受。這些年來我用了不少方法麻醉自己:早年靠瘋狂購買叮噹玩具,近年靠強心健體,學人做瑜伽。

  讀者朋友知道,今天我玩瑜伽的功力,非同小可。瑜伽眾多高難度動作中,我至愛那個押尾的「大休息」。個多小時的劇烈運動後,眾同學面容和背肌一齊扭曲,老師教我們背靠地席、面向天空、四肢放鬆、心無雜念、感覺身體、釋放自己。老師在耳邊低訴,引導我們進入另一種的自由:「這一刻你很鬆弛、你正在宇宙的中心、感覺世界的寧靜……」

  我很享受那一刻的寧靜。可惜,在這個怪胎社會,天愛弄人。我們上瑜伽課的地點,在鵝頸橋附近一幢大廈。某天那課我們正在「大休息」,窗外忽然傳來鑼鼓震天,有人大聲叫囂,聽真,原來是「打倒共產黨!」我一位同學,修行較淺,她不能想像在宇宙的中心,竟然還有人想打倒共產黨,結果生了雜念,笑出聲來。

  我沒有笑。我其實對共產黨無惡意。但我知道,在往後的日子,我將繼續強心健體、閉氣吐氣,跟大隊以龜一樣的能耐,向那遙不可及的終點,爬行進發。

一條好狗

信報財經新聞
P32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5-12-19

  近年在街上行走,經常遇到推銷員攔路。我的宗旨是,可以的話,盡量停下,不論是3G電話還是串燒魚蛋,一律試用試吃。

  我尊重推銷員。我有不少學生畢業之後,轉行做推銷。每次回校,總覺面有難色;部分因為出賣了馬克思投身資本主義吃人的大機器,部分因為推銷的工作實在太吃人:工時超長(「做到像條狗一樣」)、工作性質超厭惡(「被人當狗一樣罵」)、感覺超賤(「我很狗」)。

  每一次,我都會安慰他們,我說在這個資訊與味道一齊泛濫的年代,最好的東西,也一定要靠吹風推廣,才能觸到人心。更重要的是,今天不少好的東西,只有構思,沒有實物,能否成事,全靠推銷員拿着構思—徐立之叫做「建議書」、木村拓哉叫做「企劃」、梁款叫做「夢想」—籌集資金、勾引人才,變成事實。過去幾年,我研究香港創意工業,發覺大部分頂級創意人,同時是頂級的推銷員。他們擅長買夢,不少喜歡養狗,當中亦隱藏了一個關於人和狗的大道理。

  因此我經常對推銷員學生細說一件真事。我有一位中學老師,外號「大貓」,上課時喜歡講「大狗」。他收養了條沙皮狗,初入門時,雙目無神,有型無格,「大貓」定下一個嚴格的課程,要大狗天天跑步練氣,勤攬酒埕練力。很快,「大狗」練到前臂粗壯、頸後皮肉拉起放下「嘭嘭聲」;最令人驚喜的是,「大狗」變得更加熱誠、堅毅、還跟「大貓」有眼神交流,做了好朋友。

  同學們,狗無分貴賤,只有好壞。最好的狗,腰板挺直、眼神堅定,賣手機,也賣夢想,由頭髮開始、對住人心、發放人氣。  能夠做到一條好狗,夫復何求呢?

寒冬絮語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1-16

  我住的那幢大廈,跟鄭伊健和梁詠琪一樣,有一段有趣的歷史。

  大廈在上世紀72年左右動工,當年6月大雨滂沱,同區一整幢大廈隨沙泥塌下。之後各建築商良心發現,提醒自己建屋和做人一樣,最忌偷工減料。結果我們的大廈完工時水泥特厚,窗框特粗,大門和牆壁一律掛個「堅」字。我記得入伙初期,大廈天台布滿魚骨天線,向西的一邊斜陽閃耀,鄰居個個雙目有神,很快連住在附近的貓狗也跟了蟹一起,大步踏入大時代。

  後來我放洋,搬遷,輾轉回到這幢大廈居住,不覺已經十年。期間我作過一次小裝修,給房間換了幾道跟《悠長假期》裏木村拓哉用過的一式一樣的磨沙玻璃木門,也在廚房裝了一根新的光管。

  這根光管,老實耐用,色調微黃,在夜裏燈火特亮,我喜歡叫它做長明燈。近幾年,長明燈的膠罩底下出現了黑點,近看,有完隻的飛蛾和散裝的污垢。我做人一向堅持藏污納垢,於是我把飛蛾和黑點一併留下,伴我煮飯,跟我閱報,見證了七一遊行和羅范椒芬第N次失言的小歷史。

  上星期,伊健跟GiGi分手,香港步入寒冬。我的睡房向東,特別大風冷凍。一朝清晨,窗外噼啪巨響,猛然爬起察看,只見那條粗窗框順應天意,熱漲冷縮,逼爆玻璃,碎片飛彈如6月的雨。我慌忙由廚房拿來膠紙四處綑縛補貼。回到廚房,窗外天早灰藍,鄰居與豬狗仍未睡醒。亮起明燈,抬頭又見黑點,我想起魚骨,記起閃耀,剎那間大時代與小歷史騰空交疊,發出噼啪巨響。

  然後是一片寂靜。

咬文嚼字

信報財經新聞
P2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2-06

  過年前,一名好友,送我一本好書。這本書兩年前在英國熱賣,它內心正氣(教人寫文造句不要亂用標點符號),但面容抵死(由第一行開始搞笑)。書的招牌笑話,說熊貓喜歡eats shoots and leaves,如果閣下不幸錯用豆點,一名「喜歡吃莖和葉」的小伙子,將變成一個「喜歡先大吃、後放槍、再離場」的大魔頭,後果可大可小。

  這本書,我合用。我求學教書,一向神神化化,對於正字正音標點符號,本來不甚了了。幾年前收到一名學生的電郵,說課本的英文太深,想找我問功課,結語是I will insult you tomorrow。我很害怕。往後幾天,我不敢回校,然後痛定思痛,知道咬文嚼字,是讀書人的美德。

  這本書同時示範了英國人那種挑通眼眉,靠咬文嚼字咬出笑話、嚼爛真理的秘技。它讓我記起年輕時到英國讀書,跟當地人交談的滴汗處境,例如我問:你好嗎?他答:You cannot say I am unwell。

  最初,這種拉牛上樹式的交談,令我十分unwell。慢慢,我知道語言文字,確實應該如榴槤軟糖一樣,愈咬愈有味。我開始勤讀字典,學習同義反覆、抑揚頓挫,不論蒸魚還是作文,一律堅持有骨。

  今天我求學教書,依然神化,但我會叫學生多留意人間金句,體驗咬文嚼字的奧秘,例如「Less is more」(梁詠琪教)、「Impossible is nothing」(Adidas話)、「集中意志,去放鬆你的心情」(瑜伽師傅教我做人)、「我要輕輕緊握你的手」(日劇教人談情)、「快啲慢慢食晒你碗飯」(阿媽教仔吃飯)……。

  咬文嚼字,如十五樓的牛牛,教人背光沉思,心內飛翔。

出發點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2-20

  學年開始,讀到一本好書。

  宮崎駿的《出發點》,原裝日版在一九九六年面世,中文譯本新鮮出爐。它收集了大師三十三年來的企劃書、備忘錄、散文、演講和對說。宮崎駿的動畫畫得動人,我一直追捧,這本書教我進一步親近大師,摸到文化。它給我確認了三件事:

  一、宮崎駿很怪。他的好友高畑勳說:大師的頭特大、血液循環特好、夏天所需的冷氣特強。他最忌發呆休息,最愛裝修廁所;他為人害羞,但肯愛肯恨,經常用粗口罵貓,並定期(威脅)火燒工作室。

  二、宮崎駿很奇。書內的散文,有板有眼,但插畫手稿,卻天馬行空,人比豬更艷。我想起去年夏天在東京「三鷹之森GHIBLI美術館」內,看到大師那個以簡單動畫原理,將飛禽走獸與人類文明一同放在空中八方飛舞的裝置表演,親身體會了什麽叫做wide-eyed wonder。

  三、宮崎駿很人文。《出發點》的對談代序,叫做「國家的前途」,它開宗明義,講「日本的沉淪」,講泡沫經濟的醜惡,講他最關心的不是日本的「經濟成長」和「多媒體發展」,而是「國家的兒童能不能健健康康」,講「童年五分鐘的經歷,甚至勝過大人一整年的經歷」。

  兩年前,我跟同僚與政府寫了一份有關香港創意產業的研究報告。讀過宮崎駿,我知道這份報告,其實並未寫完。下次再寫,我會在那些分析「經濟成長」的方塊圖表之上,記下香港文化教人開眼的怪雞和奇想,並提醒大家,創意的舞台,除了「商機」,還有八方飛舞的大頭金魚,和雖然黑壓但堅持腳踏實地的人文寄望。

  然後在這一點上,再次出發。

玩錯亂

信報財經新聞
P34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3-06

  近半年生活錯亂,大部分時間在工作桌上度過,客廳的十萬音響大軍自聖誕之後按兵不動,無限期休假。

  一個無聲的晚上,寂寞難耐,我拿了大批心愛CD到我的蘋果電腦下載音樂,實行邊做邊唱。這個決定,我想了很久。我對音樂有執着,孩童時已寫文指責大人發明電梯背景音樂,只選糖衣金句,音量保證收細,對大師不恭,對文明無禮。

  今天生活逼人,要自製背景音樂,也希望製得有點風骨,堅持做到我對香港樂壇的兩大要求:

  一、音樂多元化。我是以製造雜種為前提來進行下載的,於是我音樂盒充滿風車、大海和神佛。它們包括兩母女(The Judds)、三太公(阿Sam)、陳蕾士(我的鄉里)、衞奕迅(Billie Holiday的鋼琴師)、「再見螢火蟲」和「論盡我阿媽」。所有音樂,堅持原汁原味,大鑼小鈸一齊來。

  二、歌唱情緒化。我經常對自己說,如果我流落荒島,只能携帶幾樣東西陪伴過世,第一樣很可能是音樂(第二樣肯定是花生)。原因?音樂有情。因為這個情字,這個月我在電腦面前工作時不斷提醒自己,我不要背景音樂,我要真情流露,要挑動情緒,為此我玩了很多錯亂:早起聽小夜曲、臨睡聽東方紅、趕工唱慢板、小休大爆棚、讀歷史播MIDI、寫政論唱聖詩,結果心情愉快。

  對上一星期,出外吃飯,發現有人「抄橋」。個案一:怎樣看也相當高級的日本餐廳,在我幻想自己吃窩心的懷石料理時,大播拆天hip hop。個案二,怎樣看也不算高級的「大家樂快餐店」,在我老實吃鋒利無比的吉列石斑時,輕唱我至愛的單簧管獨奏,高音甜、低音蕩,既迴腸又貼面。

  做人好玩,因為有錯亂。

邃古來今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3-20

  上星期四,大學小休,到澳門一遊,練習行為藝術(又叫大吃大喝),並順道探訪博物館。

  澳門藝術博物館座落在新口岸的填海區,地平人稀,那天在四樓的旗艦展覽題目是《邃古來今》,官方宣傳稱它為「慶祝故宮博物院建院八十周年清宮倣古文物精品展」。

  對於「仿古」,我一直有戒心。我知道不少藝術大師如趙少昂經常鼓勵學生多作臨摹,但在我的字典裏,「仿古」只是藝術的初階,臨摹做得再好也只是「第二好」,第一好永遠靠自成一家、自放異彩。

  展覽看到一半,我已開始改觀。

  我先看玉和瓷器,展品造型精美,巧奪天工,但氣度盎然,不露斧鑿痕迹,是人間精品中的精品。望着那滑不留手的仿宋梅瓶,我知道仿古翻新,原來也可以令人毛管大動。

  再看書法繪畫,我毛髮更粗。清代仿古之風,由乾隆王主力帶動,命群臣耕作,並親自身體力行,由十九歲開始,不論工筆花鳥、水墨行草,一律傾情臨摹,結果幾十年下來,「臨遍了宮中所藏五代、宋、元諸家名迹」;在故宮留下過萬真迹手稿,一方面成了中國繪畫史上的「抄橋王」,另一方面也成就了清代由技術到工藝到心思上的「邃古來今」。以前我知道乾隆王琴棋書畫件件皆能,下過江南,略懂功夫,想不到他原來是一個努力將中國寶藏承先啟後的超級文化人。

  那天見到乾隆,想起另一位我相識的超級文化人─我爸爸。爸爸今天年老體弱,年輕時卻是琴棋書畫件件皆能,據(他自己)說在潮汕一帶無出其右。他經常向我推介家中的仿古瓷器,並自四十九歲開始不斷臨摹山水鳥獸,家中所藏真迹過萬。以前我討厭人抄橋,對爸爸的作品不甚了了,記得有一天還跟一位中學同學(香港水墨宗師呂壽琨的親人)翻弄爸爸一批作廢的手稿,取笑畫中的達摩大師頭大身細、手腳分離。

  今天我知錯。寫這段文字時,背後牆上掛着爸爸畫的兩幅山水畫,今天細看,見到臨摹為基,自放異彩。

  貴族平民,努力邃古來今,文化就是這樣煉成的。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 款 | 2006-04-03

  過幾天,我的至親(酒樓侍應叫她做我太太)會到京都遊,探訪吉野山上傳說中那三萬棵櫻花樹。我因為要留港建港,決定放棄同行。我的兩位媽媽,一位住東涌,一位在西環,聽到這個消息,狀甚張皇,異口同聲:「食的問題,你怎麽辦?」

  我反了白眼,然後向她們鄭重發表兩點有關食的聲明:

  一、我雖然經常入廚房偷食,但其實並不大食,許多時候基本上在絕食。

  二、我跟鄭裕玲同齡,我不是一個孩子,I am a man,a man家中總會有a pan,我懂煮食,不僅懂,而且有幾樣菜式,包括煎蛋和炒豆,在我家方圓十呎之內,我認第一,無人敢認第二。

  兩位媽媽「食鹽多過我食米」,我的話,她們聽完,然後二話不說,一個照包水餃,一個再發魚翅,確保我往後十天不存在食的問題。  女人煑食、男人等食,我自幼熟習。這種關係,長大後在書本讀過,中國人叫它做封建思想,西方人叫它做男權主義,同屬傷天害理的陋習。按道理,它們已是過去式,看現實,媽媽正在堅持煮食現在進行式,務求時刻做到魚翅有膠、水餃有愛。這份有刺的愛,很難拒絕。像我這一輩的男人,恐怕還要繼續狂食。

  過去兩星期,我由紅磡跑到天水圍,訪問香港的男人,問他們怎樣對待至親、照顧家人、建設香港。下次再訪,我想我會加插幾個有味的問題:你有沒有經常入廚房偷食?你是否大食?在你家中,誰人煮?誰人食?食什麽?什麽好食?什麽不好食?對上一星期,你食了多少鹽?多少米?多少愛?

  希望下一輩的男人能夠瞪大眼告訴我,我煮、我食、我愛。

面 試

信報財經新聞
P3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4-24

  上星期,大學兩個通識暑期遊學計劃舉行面試,我有份主考。乘電梯到考場,碰上幾個不相識的考生。那天我忘記梳頭,又穿了梁款式的透視裝,學生循例當我隱形,用廣東話大聲廣播:「陣間見嗰個係文化項目,我打算同嗰啲人噏下有關文化呀、藝術呀嗰啲咁嘅嘢囉。」那一刻,我的心情跟麥兜一樣,好咩嘢咁樣……。

  我很怕面試。因為考的人太大權力,被考的太大壓力,今天大學校園內的面試,不少已變成關乎兩個P字的遊戲。第一P叫做prep(aration),prep得到,未必好,prep不到,一定無着數,因此同學面試,由香港傳奇到龍的傳說,可prep則prep,無一漏網。第二個P叫做perform,最終目標,是一場good show,必殺工具,是面容髮式,一絲不茍,堅持「靚爆鏡」。

  這種遊戲,十分死亡。過去幾年,不少面試同學在我面前表演中國國技「口若懸河」,展示明顯受過專門訓練的「可愛笑容」。我先搖大頭,再寫下細語:「牙齒很白,記性不錯,可惜對答只見鬼影,不見人性。」

  上星期的兩次面試,我恃自己有特權,決定搗亂考場。我堅持忘記梳頭,繼續透視,並且用廣東話大聲批評學生的普通話不夠水準;我小問香港傳奇,大問你二十年人生的至愛,和大學生涯的至恨(希望答案不是遇上你這個乞人憎的主考)。我說不要prep,不要perform,我只想認識你。

  結果我揀了不少白淨的高材生,也選了幾個指甲鑲了黑邊的怪人。這個暑假,希望他們會碰上文化、藝術「嗰啲咁嘅嘢」,以及更多、更多……。

馬傑偉:拍檔

S05 | 時代 | 人文館 | By 馬傑偉 | 2015-04-05

吳俊雄,港大社會學家;筆名梁款,撰寫文化評論多年。亞視被停牌,Helen 約稿,我提不起勁寫。她說不如與吳俊雄對談。她這樣說,我就心安了,一口應承,因為跟梁款吹水,總是暢快的。有他在,就很容易找到靈感與話題。訪問完畢,我有事匆匆回家,路途上,突然想起,過去近二十年,我與他拍檔,次數之多,連自己也數算不清。最神奇的是對談,有什麼演講,一個人講得辛苦,我和他兩個人在台上,一唱一和,不單不辛苦,反而可以自娛,兩個講者自己享受自由討論的過程。幾乎都不必什麼準備,交代主題,預備一份愉快心情,上台就可輪流暢所欲言。

對談之外,我們又編輯過一套通識叢書,共八冊,由選題、審稿、出版,歷時三數年。問題不是沒有,例如政治內容通不過要臨時更換出版社。但與他合作,由於多年默契,遇到問題大家商量解決方案,問題也變成妙趣的話題。

吳俊雄研究流行文化,我也有涉獵,並側重電視電影,合作起來就有很多的共同興趣,也可以互相補充。多年來常常互相借用筆記以及教材。有時他來兼我中大的課,有時我到港大他的課堂友情客串。

記得好像是七八年之前,他說不寫評論了,因為很多香港文化歷史要重新認識,他就專注於「黃霑書房」的考究,很決斷的擱筆,專注歷史沉鈎。那時他與我在《星期日生活》開展了為期一年的訪談系列,走訪年輕創作人,實質上是我們找機會自己再教育自己;及後結集為電子書《香港新聲》上下冊。

能夠合作這麼多年,從沒有出現過誤解,反而愈來愈有默契,我想我有這個拍檔,是緣分,也是我工作上的萬幸。

馬傑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