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July 15, 2013

愛是這樣甜

P28  |   副刊-文化  |   圖文傳真  |   2001-09-03



  實不相瞞,這幾百字,我寫了兩天。整整的兩天。

  難寫,不是因為照片沒有靈光。地鐵站內,戀人玩二人三足,你眼望我眼,十二分癡纏,百分百有感覺。看著,就令人心甜。

  但我是「文化評論人」,習慣寫作字字有教訓。我不能寫:「我心甜」。我要問:「有什麽教訓」?

  為此,我查過字典。我確認了大部分讀書人都不喜歡隨便談戀愛。他們懷疑戀愛,因為他們知道大部分戀愛其實毫不隨便。古代人談戀愛,要講「門當戶對」。現代人談戀愛,一定要「情投意合」,最好就「一生一世」。戀愛從來都是一場遊戲,變的只是遊戲的章法。在地鐵月台,便不能超過黃線,這是章法。今天談戀愛,你不能不玩二人三足,不能不送花買糖,不能不唱「每天愛你多一些」,這也是章法。戀愛,從來不是兩個人的事。

  這幾百字難寫,因為我不相信這個教訓。再看這幅照片,我依舊覺得心甜。我也想起了許多不依章法,亂談戀愛的奇人異事。我一直覺得白姐姐的化妝太濃、阿Paul扮超人衣不稱身,但有誰能夠不被他們那段由八九開花,在鐵窗結果的戀愛所感動?誰不曾因為霆鋒與阿菲的十指緊扣而心跳滴汗?王祖賢與齊秦的離離合合有何章法?為什麽世上最強的人(例如克林頓),也抓不住真愛?為什麽世上最壞的人(例如少時騙了我五毛錢的士多老闆,或者殺人不眨眼的希特拉),都有人深愛?

  愛是這樣甜。如果我早點聽譚校長的話,這幾百字就不致於難產了。

圖:謝至德 文:梁款

Tuesday, May 28, 2013

口述歷史

   星期六,晨遊石硤尾,跟幾百名參加了消委會主辦的《消費文化考察報獎》的中學生講課。這個獎辦了十屆,我是資深評判,有責任上台講點勵志說話。今年,我選擇講口述歷史。

  這班同學,一九九七年時只有幾歲,講歷史,其實有點勉強,但我想試。去年的學生報告,有一份奇作,本來考察可疑黑店如何勾引阿婆胡亂花費,結果偷拍黑店不成,把器材移至阿婆家中,由她口述一生,記下歷史。這份報告,因為胡裏胡塗,所以成績優異,它告訴我,歷史,可以講。

  這個早上,我講口述史的為何和如何。半小時的錦囊和爛gag分享之後,到同學發問。

  第一條問題,事先經過綵排,問有什麼情況不適宜做口述歷史呢?我答:當被訪對象是啞的。隨後的問題,由台下傳紙遞上,全部未經過濾。一看,頭就痛。問:口述歷史是否一定要做「過去的事」?再問:口述歷史,會否流於敍述,欠缺文化層面的分析?

  我反問:什麼是「過去」?然後引述日劇名著《沉睡森林》的金句:據科學家分析,人類交往,眼前六秒鐘發生的事叫「現在」,六秒之前,是「過去」,我在三百六十秒之前跟你講那條腸粉的故事,已經「過去」,它是你和我之間的歷史。說時,我見到前排靠左第三位男同學跟我有眼神交流。

  我本來應該再答:敍述過去,目的就是要分析歷史。但那刻我只記得想,不記得答。我記起早一天在歷史博物館出席了一個討論「文化傳承」的小會,會上見幾位老友,老友甲黃紹倫口述香港家庭企業興衰的歷史,老友乙呂大樂口述香港家長一窩蜂跟子女一起學提琴抗焦慮的歷史,老友丙梁秉鈞口述五十年代文人努力筆耕港式通俗文學那段幾近失傳的感人歷史。

  今天,我想給同學補答:人生,有許多「過去」,值得回味細想。我想向你們推介一個很值得進行口述歷史的對象:這家人,曾經風光,高峰期在門口放了一對很厲害的石獅子。今天,他們身無長物,地有廢紙,對自己的企業、提琴和文學不敢多想,甚至啞口無言。

  這家人,叫香港。

圖:謝至德 文:梁款

平民批

  學期完結,考試未來,輪到學生評核課程,給老師的表現打分。我的經驗是,學生打分,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十二月是名副其實的pay back time。我可能多心,但由兩星期前的一課開始,我見到課堂有異像。

  那一課,題目叫做「去殖工程」。我說香港經歷多年殖民統治,市民無權無勢,無槍無票,權貴與平民之間,有段很長的斜坡。人遇斜坡,會氣喘,氣喘,必須宣洩。過去二十年,平民洩氣,全靠一個「批」字—聽吳志森狠批,讀梁文道眉批、看黃子華棟篤批、上網玩Youtube明批,躲在廁格出口術暗批。年月下來,平民的批,如天上繁星,如地下螞蟻,畫伏夜出,生生不滅,它們大部分純屬發洩(例如「福佳有你」),少數屬開路先鋒(例如○三七一),極少數承先啟後,孕育未來(例如「獨立媒體」)。

  課講完,我叮囑學生要勤力記下民間頂撞權貴的金手指和大嘴巴,未及舉例,已見到前排有學生親身示範「搓my breast」。

  那課之後,我覺得同學面容有變,經常對我指指點點,細聲講,大聲笑。我有點不安。我知道今時今日大學生無權無勢,我跟他們,關係傾斜,在這pay back時刻,我希望他們有恩報恩,但我恐怕他們會有仇報仇。

  星期五下午,跟一群學生擠入梁球鋸樓的電梯。有兩名美少女,站在遠處,大講大笑:「我今天讀了兩科soci(社會學),一科是pop cul(普及文化),另一科是……(聽不清楚)……嘩,那科……(聽不清楚)……『悶到嘔』……那個老師,經常講『爛gag』,覆電郵反應好慢,交了的功課例不發還,好差勁……」。

  我滴汗。我教pop cul,上課專講爛gag,現今積壓未覆的電郵已有三百,但我以為我反應不算很慢,這個學期的功課一早已經批改發還,我想對兩位同學說,其實我一直好用心教書。

  但我怕,我怕跟唐英年一樣,我心處口窒,有話說不完:「我其實— — — — —……。」  結果,鐘聲響起,電梯到埗,我奪門而出,頭也不回,一直跑跑跑跑跑跑跑……。

圖:謝至德 文:梁款

酒紅色的心

  注意倪震,最初因為邵國華。

  邵國華主修社會學,研究院時,跟我同窗,潛修結構主義和棟篤笑話,功力極高。當年華仔跟倪震搞Yes,我定期捧場,發覺年輕倪震略有文采,但不懂社會學,而且喜歡震腳。那時候我覺得倪震跟中國歷史上許多美人一樣,靚,但有缺陷。

  近兩星期,路過蘭桂坊,我的想法有變。

  今天,中年倪震依然很靚,令我出奇的是,他的社會學竟突然猛進。

  邵國華知道,社會學講「結構」很強,講「笑話」很弱,講「愛情」很弱很弱。倪震厲害,因為他談「情」說「愛」,有聲有色,談結構,說笑話,兼送人心。

  倪震的心事,早幾年我在課堂說過,我說人類在過去一個世紀飽歷戰亂和海嘯,舊的已死,新的未來,正在集體行入Anthony Giddens所謂的「暴走世界」。今時今曰,「我的志願」時刻改寫,「我一定永遠支持你」之類的終生承諾,無人敢說(溫總除外)。人生大事,例如「最愛是誰?」「因何愛?」「如何愛?」已無原譜。愛的第三條路,全靠大家按着胸口,邊講邊做,摸出新契約。

  我的課,又灰又白,反應欠佳。倪震的課,大紅大紫,全城矚目。

  倪震說,新時代的情慾,如拿破崙蛋糕,層層疊疊,不宜隨便綑縛——「媾」不一定要「啜」,「啜」不一定上床,上床不等於相愛,相愛不等於結婚,結婚不等於一生一世。

  倪震再說,愛情有起有落,有鑽戒婚紗,也有破衣舊鞋。愛要多講「包容」,少講「對錯」。據稱倪震執筆的周慧敏宣言字字珠璣,它教我記起艾慕杜華的人生金句:It's not your fault you don't love me. It's not my fault I love you so much.

  蘭桂坊上,有美女、野獸和一顆酒紅色的心。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朋友

  除夕夜,文化中心外倒數完畢,主持鄧梓峰點唱《朋友》。他請曾特首帶頭領唱,特首說不如由譚校長唱,一唱,我知道特首並非謙虛。這首香港人的飲歌,特首唱得亢奮,但頻頻甩嘴,老實記得的歌詞恐怕只有「朋友」兩個字。特首身旁,有股神、大少和地產商,在寒風底下,個個的衣領和口,密密實實,四肢僵硬,神情呆滯,如赴絞刑場。

  這個故事,有兩個教訓:一、港式貴人難做二、港產飲歌難唱。兩個教訓,我在十二小時之後進一步核實。

  新年正午,跟弟弟有約,同吃大餐。弟弟正職行政,兼職發燒,小學時在西環遇上Beatles,留學時在倫敦聽過Britpop,一早就知道美聲無分貴賤,並在吃大餐和玩音樂的事情上,一直嚴拒偏食。多年來,他習慣早上聽西洋古典,下午唱港產K歌,不論潮歌老歌、畸歌飲歌,你肯點,他肯唱,而且唱來入肉三分,在自己客廳一帶,號稱靚聲王。

  吃過大餐,我問歌王:粵語K歌當中,哪些難唱?他答:學友的歌,例如《李香蘭》,音高,但其實不難唱。我唱過最難的歌,有兩種:一、許冠傑的歌,怎樣唱,也唱不出他的音腔和神韻(然後即場示範「錢係會繼續嚟」如何有神有韻)。二、譚詠麟的一些勁歌,看似平凡,但由高至低,一音幾轉,需索極苛,十分不凡,例如《朋友》,人人會唱,但其實人人都不會唱。

  那刻,我頓悟。港產飲歌,靠近大眾,平凡之中暗藏不平凡,天王背後,有你我兄弟姊妹的人間故事,平民樂於一唱再唱。港式貴人,正職管錢,兼職管人,遠離大眾,無暇唱K。西洋古典,他們會,《朋友》,他們有生之年都不會。梓峰點名,需索過苛,貴人注定有口難開。

  香港的人間故事,恐怕還需譚校長帶頭再唱。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禮物

  聖誕新年期間,收到許多禮物,大的小的,散布在辦公室靠牆的五個書架上。

  這些禮物,大部分由學生送出,拆封時,我心情愉快。每年至此,期考已過,同學放下人皮面具,送禮留言,不叩頭,不求分,先直稱「肥仔」,再嘻嘻哈哈,然後將手汗和心血印在花紙上。他們提醒我,人間還是溫暖的。

  但拆封之後,望着大雄,坦白說,我不無困擾。

  我讀過中國歷史,知道溫暖並非必然,「人情」是需要報答。可是近年送禮的人實在很多,不少看來還用了假名(例如李嘉欣),我不可能一一答謝。於是我跟自己約定,所有禮物,不論甜酸,可吃則吃,不問出身,可留則留,實行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

  結果過去幾年我吃了許多禮物,也留下了不少豬頭和狗眼。但我仍然困擾。有些禮物,不能吃,又難留,它們大件、貴重甚至活生。例如對上一個生日,我收到匿名學生妹送來一束比我身型大兩倍的鮮花,捧回家中,分在三個大花瓶,悉心灑水撫養,不到三天,花殘葉落,看着,心很痛。

  我害怕大件頭的禮物。上星期見陳志雲在飯局向吳宇森贈送身高幾件半塊床板的「張徹電影光碟全集」,雖然事不關己,我依然滴汗。我更害怕貴重和活生生的禮物。早陣子海洋公園獲國家送贈鱘龍,結果弄到五死七傷。中央回應,不收反放,再贈稀有國寶,報章所見,是一種據稱「天性兇猛」,怎樣看都不似娃娃和魚的「娃娃魚」。一看,頭劇痛。

  送禮、收禮、回禮,踏着人皮,繞過心胸,既喜還憂,做人處世的藝術,由這裏開始。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流放

   我居住的大廈,由上世紀的六一八雨災催生,近年遇上結構性的中年危機,外牆剝落,大渠滲水,住戶一致決定要徹底大修。

  過年前兩個月,爆渠工程踏入高峰,我順勢學人搞點室內裝修,搬離居所,到附近的青年旅舍暫住。

  雖說小修,但執拾工夫,不能苟且。陳年傢俬,束新廚具,全部用保鮮紙層層包裹;上一輪沒賣出的黑膠唱片分載六十個紅白藍膠袋,跟八箱發燒音響和五箱毛公仔,一起存倉寄養。隨身遷徙的,除了幾件細軟,有一台電腦,幾本舊書,和小量現在進行式的工作檔案。

  青年旅舍的單位五臟俱全,但空間狹小,工作案上,兼放一台二十吋電視機,播放的節目,沒有英超,只有翡翠。最初兩星期,我看了很多《珠光寶氣》。那晚,蔡少芬失足跌傷入院,旅舍天線跟着生病,結果變成四台聯播雪花,並從此一病不起。我知道這是報應。

  那天之後,旅舍的時鐘行得很慢。我跟着秒針慢行,幹了很多近十年我很少幹的事:早睡早起、認真梳頭、定期打掃門窗、準時批改試卷。我吃了許多不用油煮的飯餐,並且由第一頁開始,一字不漏,看完了三本厚厚的書。

  過年前兩天,結束流放,搬回居所,發現室內裝修工程仍屬現在進行式──唱片架未見蹤影,毛公仔無處容身。結果今年春節,我不買鮮花,謝絕探訪,每天在塵垢和廢紙堆中,赤膊上陣,左望右望,前拉後推,開箱尋寶,不經意尋到許多過去式的檔案。

  昨晚,尋到讀中六時的考試成績表,上面有班主任周Sir的評語,說我好學用功,是一位very promising student。成績表在1976年派發,那年,我居住的大廈,正式入伙。

  往後的,已成歷史。我的,香港的。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活化

  星期五,風和日麗,宜出差。

  由西半山出發,不走捷徑,拾級而下,繞過文物徑、摩囉街和潮州老店,不消半句鐘,到達中環一幢年紀老大的商廈,三樓有大學課程的夥伴機構《思網絡》。

  這個學期,我送了兩名美少女到《思網絡》實習,先學做人,再學保育,由網絡的辦事人鄭敏華貼身撫養。今天見面,是中期評核。

  鄭敏華個性率直,評核學生,有碗有碟:「你的學生好乖,但實在太乖。有時我希望她們更加諸事八卦、大膽過界。」  我點頭同意,並且慶幸學生來對地點。《思網絡》是典型的港式民間發光體:人丁單薄、財力有限,但工作範圍諸事(由研究出版到官民勾結),行事風格八卦(考察民俗奉旨打爛沙盤),並且堅持文化保育一定要軟硬兼施、穿牆越界。

  我讀了兩名少女的工作日誌,洋洋千字,主題在一個「學」字—學行:繞過舊警署,穿過嘉咸街,直達中央書院;學看:不懂攝影,但堅持為文物寫真;學講:自認口舌不清,但無懼在民間大會強充無稿司儀;學摸:在永和老店摸牆摸壁,並同時摸爛不少中區居民的老大髀。

  少女日誌,載驚載喜,驚舊街市有塵,驚老檔案有鬼,喜地區文化可親,喜保育觀念怡情,更喜不用走捷徑,拾級而上,邊學邊唱的愉快。她們感覺,生活原來可以是活生的。

  活化老建築,靠營運計劃和一億五千萬元。活化新人類,靠細水長流和一擔心血。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玩樂東京

  上星期,我跟關楚耀前後腳到達東京。他和衛詩在涉谷出事那一晚,我人在上野,幹着許多東京人一天辛勞之後最喜歡幹的事:吃喝玩樂。我飲了很多酒,吸了很多(鄰座日本男人噴出的二手)煙,在幾近漆黑的居酒屋賴死不走。

  第二天,我認真搲頭,乘地鐵到舊區實地考察。墨田區兩個車站的周邊,盛產老餅老店,老店的盡頭,是江戶東京博物館。

  博物館主題偉大——地方歷史,由舊江戶講到新東京,橫跨四百年。展館場地大,寶物多,並定時贈送真人表演。陳年往事,由此摸到、聽到。

  那天我摸到的東京故事,大有教訓,關楚耀要聽。跟香港一樣,東京身世詭異——以前亂草叢生,今天人畜皆茂,當中全靠一種由多個偶然迸發出來的品格:山高皇帝遠,不拜神,不問官,努力經營,活在當下。這個展館,不展宮廷廟宇,大展口岸橋樑,叫買叫賣,人民如潮湧。

  我發現東京故事,原來是一個「庶民」從無到有的故事。展館用大量實物,詳細記錄了江戶時期以來東京庶民在一天辛勞之後最喜歡幹的事:吃喝玩樂,在居酒屋賴死不走。我見到日本最早的民間料理天書和八卦周刊,內裏詳列江戶最佳食肆、最佳蕎麥麵和最佳浦燒的排行榜。我見到仔細復修的北齋浮世漫畫,也見到忠實重構的歌舞伎劇場。我見到江戶街頭甘泉滲入污水人慾橫流夾雜開墾創新。庶民生活的一天兩面全在於「放」。

  故事有條尾巴:庶民的放,每遇天災,復遭人禍。展品之一,詳列江戶史上的大小「官禁」,禁色、禁黃、禁暴飲暴食、禁猖狂越軌,活生地重現了官主「收」、民主「放」的人間拉扯故事。

  回港讀報,見關楚耀持續被人拉扯,連以吃喝玩樂馳名於世的譚契爺校長也加入聲討,大義滅親,我不禁唏噓。他日如果關楚耀真的放下星途,回加讀書,我建議他老實研究在東京和香港辛勞玩樂的前生今世,為自己和那個「民」字討回公道。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放縱

  我要懺悔。

  我號稱資深文化人,但其實日常生活很不文化。這個春天,我缺席藝術節,沒看《小團圓》,Kissin 和Pollini先後登台,我食指懶動,購票拜大師的意欲接近零。

  朋友問我,你以前學習鋼琴,為何最近改學潛水?我說我密密上班,下班後又要去牛頭角尋找順嫂,生活逼人。但我知道這是藉口。翻看我的私日記,我見到不少毫不逼人的玩樂痕迹:吃韓燒、唱K(終於練成衛蘭的《陰天假期》)、看電視。真的看了很多電視。看得最多的是《大冬瓜》。

  這件事,我跟文化朋友說過。朋友的反應,跟《危樓春曉》中吳楚帆發現黃楚山賣血籌錢交租時一模一樣:「吓,你賣血?」—「吓,你看《大冬瓜》?」  我沒有賣血,我只是追看《大冬瓜》,而且,對不起,看到口沫生津。對不起,因為我知道《大冬瓜》是傳說中的典型「倉底貨」—劇情馬虎、道具簡陋、特技兒戲、造型核突(以「冬菇頭」和「烏鴉嘴」為首),但我依然愛看。我知道我墮落,而且由兩年前追看同樣兒戲核突的《十兄弟》時已經開始墮落。

  我想我其實喜歡兒戲。我喜歡玩泥沙、食雪糕,隨遇而安,好人有好報。我不抗拒核突,特別當「核突友」有半分自覺,知道自己流落街頭,分屬B貨,於是跟智叔一樣,緊守崗位,不扮高深,只求開心,你快樂,所以我快樂。

  這種口含甜筒、不怕脂肪、無傷脾胃的放縱,我以前見過。那時香港還沒有那麼煞有介事,時刻想超英超美。《鹿鼎記》之後,遇上《大冬瓜》,感覺好像回到一個半星級的家一樣,半星,但終究是家。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理和業

  3月31日,兩名研究生趕交論文,結果在死線面前,齊齊脫腳。

  我行醫多年,學生難產,我見慣,但不無壓力。今天教育是一門產業,產業講業績,業績好的有賞,不好的要罰。近來我的學生業績不好,我和我的學系經常受罰,我被迫四出尋找止痛良方,積下了不少偏方備用。

  死線前兩天,同學甲傳來電郵:「我的腦筋已經完全閉塞,一個字也擠不出來,我很恐慌。」我見形勢危急,決定大膽用藥:「思想的事,要靠思想解決,以下推介兩本好書,文火慢讀,兩天後必有起色。」

  第一本好書,日本國民作家宮部美幸寫的推理小說,名字叫《理由》——一件命案,兩個兇手,四個死者,二十三個證人。書的格局,是查案,但推理的結果,是理由——二十三個證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嫩,有貧有富,每人有自己的社會崗位,有由這個崗位牽引出來的人生,不同的人生,成就了不同的理由:做人的、救人的、愛人的、殺人的理由。寫社會學的論文,猶如查案,三年修行,目的不在緝拿真兇(社會本來就沒有一加一等如二的「真相」),而在學懂設身處地,以心為心,努力記下案中男女老幼做人處世的理由。

  第二本好書,美國老牌社會學大師Richard Sennett的新作,名字叫The Craftsman——工廠技師、家庭主婦、販夫走卒,先後登場,細講做人的理由。他們不喜歡現代社會過分追求實利,將一切變成產業。他們不崇尚名牌,卻十分執着自己的「業」——堅守崗位、積累細藝、用心流汗、挑通象牙、煮好餸菜、著成論文,並因為自己曾經老實流汗而一世自豪。

  今天,同學乙已經過關,同學甲仍在遠望。願他們日後堅持講理,繼續修業。

圖:謝至德 文:梁款

Le French@TVB

   5月,法國藝術節又來,為了應節,我到Agnes b吃了一頓大餐(託黃志淙的福),回家,將書架上杜魯福和積葵丹美的影碟全部取出,按月依年,自辦回顧展。年輕時接觸法國,由電影開始。今天,新浪潮和我都年過五十,我告訴大雄,搞回顧,要有過來人的風骨——先欣賞,再保存,讓美麗流傳於世。

  因此,我看戲,也讀書。Francois Truffaut: Correspondence 1945-1984 選擇了五百封杜魯福自懂事以來寫給親友的書信。杜魯福一生鍾情文字。他喜歡以鼻聞書,用手寫信。讀過書信,我發現他原來也是一名狂熱保育分子。他不但保留大量創作筆記,更堅持將自己打字寄出的每一封信記錄存檔。他的信,有字,有圖,寫文學,也寫心情,跟他的電影一樣,段段溫暖,處處見人生。

  我也聽音樂。Michel Legrand的四CD集,選輯了他四十年來為法國新浪潮和美國老片廠創作的電影配樂。Legrand的音樂出了名一音九轉、色彩斑斕,同時貼近平民、感情直接。他創作技藝奇高,但不懂保育,自己有份搞的錄音,一段不留。這個選集是次艱辛的考古工程。考古的導論,有Legrand作出補償,親身解說,細講一段音節,大講四個時代,並示範做人處世為什麼要堅持天天重新開始過。

  法國的好,我們要學。我們要學懂欣賞美麗,並讓它流傳於世。香港電影,今年號稱一百歲,搞回顧,要有過來人的風骨。蕭芳芳、新浪潮和四代影人的故事,才情紛雜,這段香港的戲,不能胡亂刪剪,我們要先欣賞,再保存,考古發掘,大講細講。

  TVB,不如我們重新開始過。

圖:謝至德 文:梁款

認人

  過去三個月,我和同工到香港電台處理一批《獅子山下》的老照片。這些底片,成千上萬,狀態參差,部分跟譚詠麟一樣,已經走樣。我們依照世上資料館的規格,將照片存檔、掃描、封包,小心行事。5月,工作進入新階段。我們要與照片上出現的人物,不論大牌明星還是無牌臨記,一一查找名字,核實身世。

  這個工序,是保育老照片的戲肉。勞動節假期那天,我和同工堅持勞動,盯着屏幕,對着照片,努力「認人」。很快,我們認到許鞍華和她1978年的名作《來客》。

  《來客》講越南難民到港的經歷,內容牽涉戰爭、走難和昇平底下的亂世,人物特別眾多。許鞍華拍戲,一向多重感情,少靠星光,經常起用三線舊人和零線新丁。《來客》的數百張照片,充滿不知名的舊人和新丁,我們認人半天,除了認出那個捲起褲腳走入海水向人示範搶灘的年輕女子許鞍華之外,其餘全部以「他是誰」三個大字作記。

  然後,我認到一個舊人。《來客》其中一位主角,長髮、束鬍子,面容和身型一樣尖瘦,名字叫李國松。認得,因為在香港電視屏幕上,他稀有——演技不算出色,但個人氣質濃烈,念對白節奏略緩,行路似進還退,鬍鬚對上,眼睛有英氣,有三分似今天的馬家輝。我記得,他在嚴浩的舊作《年青人(97)》演一位讀書人,一開場手挾鹹書,以很滄海的口脗告訴熱血青年高志森,資本主義教人滄海。

  李國松大概是香港流行幕前最後一代的讀書人。那個時候,許鞍華年輕,來客未變成瘟疫,無名小卒,敬業樂業,獅子山下,有人高瞻遠矚。

  認人,卻認出一個失去了的時代。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白頭男

  周末逛街,滂沱大雨,跑過長長的馬路,站在商場外喘氣。我望着鏡中的倒影,拿出手帕,開始抹頭,很快,抹出一頭白髮。

  我的頭,自十歲開始,有白髮。回歸之後,白髮高速增長,染還是不染,變成人間的抉擇。那時我喜歡到旺角慢遊,我聽學生說:「出來行,個look好緊要。」於是我染髮,紅的、栗的、金的,都染過。這兩年,腳趾有變,我減少外遊,近來不用上課,索性停止染髮,讓兩側白髮,天天見青天。

  我喜歡這個轉變。有個比喻,寫出來相當肉麻,但我覺得自己有點像近年的李察基爾,長了白髮,添了智慧,多了成年人的韻味。可惜,我錯了。我的新頭,反應很差。靚靚親戚說:你老了。樂樂朋友說:你愁了。研習中醫的家人說:我相信你的腎變虛了。然後異口同聲:下一期,請你重新染髮(同時開始補腎)。

  我想反抗。我想說,中國美學大師朱光潛教我,美與不美,見仁見智,宜兼容並包;西洋社會學大師吉廷斯教我,美的事情,男人最痛,男人想靚想樂,就要堅拒倒模,由頭髮開始,我自求我道。

  但我動搖。我知道歷史上不少「白頭佬」下場坎坷(例如華英雄和陳曜旻),我也見到不少出位港男,被人說三道四,含淚離場:拒絕被人稱做港男的電車男、在鏡頭前面搔首弄姿的濕身男(見今期《TVB周刊》封面的林峯)、在公園做體操的活塞男、在地鐵跳探戈的柱男、在旺角行街的裸男……。

  然後我見到一個厲害的白頭男。十六年來,頂着一頭白髮,赤膊上陣,面對家臣,迎擊大鱷,不輕言腎虛。他,叫做任志剛。

  下一期,我知道應該怎樣做了。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發燒

  我縱情音響,多年來出血流汗,是如假包換的發燒友。人發高燒時常做的兩件事,我做過:一、做傻事——年紀漸大,腰力和心情有變,不論路經二手店舖還是回望人生,總愛問同一個問題:放,還是不放?

  星期四,陳雲在《信報》寫人生的包袱,讀後,有感觸,我知道,此刻我要放。

  這件要放手的東西,國內人叫做「音箱」,香港人稱做「喇叭」。二十年前出廠的古董,高中低音分三段組合,加起來比一個小型包山略高。它的鋁帶超高音超越人耳,雙十吋超低音撩動褲管,炮聲響起,場面偉大,嚇怕街坊。近年我積極睦鄰,改聽人聲,於是將大喇叭分拆,放入冷宮,兩個超低音箱變成西環有史以來最貴重的大白象。

  當天,跑上中環的二手店,我聽到自己說:「有件寶物,勞煩代放。」完事,感覺似被削去皮肉,十分刺痛。步出大街,見一輪明月,乘地鐵往東走,參加另一個發燒聚會。

  到達會場,遠望,見場面偉大。我在近天后站的籃球場坐下。大會的台,很遠,它的超級無敵大喇叭,背我而立,大會發出的炮聲人聲,超高超低;全部欠奉,十分「衰聲」。我納悶,開始拉筋,並且胡思亂想。我想這群發燒友跟我一樣,很傻,二十年來,不惜腰力,將頑石逐寸移位。我也想,這群發燒友跟我不一樣,在關乎皮肉刺痛的事情上,立場堅定,並努力將「人心」這件寶物,用口用手,一代傳一代。想着,有二三十個年輕人列隊橫過,頭上沒有鑼鼓,背後沒有包袱,雙手挾着一個時代的聲勢。

  星期日,街坊傳來電郵。這位老友,正職教書,副業發燒,年輕時發燒出版,近來發燒攝影,電郵附上幾十幅發燒習作,記下了六四那一夜二十萬香港發燒友在燭光下的人面和褲管。很傻,很有心,緊抱不放,已成歷史。

圖:謝至德 文:梁款

石 堅

  星期六,由西環出發,跑到西灣河看電影,抵達時太陽正下西山,斜陽底下,電影資料館門前的空地,磚石浮起,樹蔭落下,並有拂面涼風。本來很熟悉的街角,今天竟然分外美。

  看手表,慌忙收起樹枝,奔上一樓。踏入漆黑的影院時,石堅正在奸笑。

  《黃飛鴻虎穴救梁寬》首輪公映時,我只有半歲,未能趕及捧場。後來,跟你一樣,我在電視的粵語長片時段看二輪,而且一看再看,看到滾瓜爛熟。沒想到,今天重看,竟然感覺如新。

  大銀幕看電影,很大,以前看不清的,今天看清了。我看到關德興師傅眼睛很大,嘴角爛牙。我也確認,在近百集《黃飛鴻》電影當中,這套不是我的最愛。不愛,因為我的偶像梁寬頻頻被敵人毒打。不愛,因為這套片的製作,跟今天的民間電視台一樣,相當簡陋,經常生炒蝦碌,原汁奉上(關師傅教訓徒弟:「唏!猛虎不及地頭龍……噢……地頭蟲。」)。

  雖然如此,這套電影,我看到開心。它老實留下了一個我以前未能趕及捧場的世界。這個世界無錢、無技術,但有人,有戲。它有我們的老友羅蘭、劉家良、丁羽、西瓜刨、曹達華、關德興和獨一無二的堅叔。

  石堅年幼體弱,於是頻吃夜粥,學好詠春。星期六我在大銀幕見堅叔用香火辣梁寬的胸,用長矛撩黃飛鴻的陰,招招有勁,為港府真人實踐功夫片,定下榜樣。石堅生逢戰亂,立志走上舞台,潛入戲班,穿紅褲子抗戰。星期六我看堅叔用我這一生人見過最奸狡的眼和最淫賤的嘴,調戲任燕,為一代專業奸人,立此存照。

  戲完,步出資料館,門前的街角,斜陽未走,樹蔭還在。多謝石堅,由西灣河到西環的回程路,涼風拂面,換個角度,擁抱過去,感覺分外美。

圖:謝至德 文:梁款

旺角男

  米高積遜過世第二天,我到旺角尋寶。路過「信和中心」,順人潮流入地庫,幾十間蚊型店舖,有三分一正在播唱MJ的唱片。其中一間,櫥窗推介History CD大平賣,正想入內,一名男人背着一個超巨型的背包忽然閃出,攔着去路。我停步,望入店內,見丁方之地,充滿背包,塞滿男人。

  這個場面,我以前見過,它一直教我頭痛。旺角五顏六色,嬌小妙俏,是潮流聖地。我為人好潮,由奶路臣街到登打士街的路,我行過N次,每次都遇上數不盡的美少女和我的老友青春無敵。我想不到,我會遇上男人,而且是很多、很多的男人。最多男人的,是「信和中心」。

  在「信和中心」的男人,不是一般的男人。他們大部分三十開外、頭髮略鬆,衣着偏藍(間中有幾個穿豹紋)、背包通常過大,他們行動敏捷,額頭經常冒汗,形容頗為落泊,在潮地出沒,怎樣看都屬異種。

  對於異種,我一向好奇。因此過去幾年,每到「信和」,我事必一邊尋寶,一邊貼身跟蹤男人。期間我確認了兩件事實:一、他們的頸肉有異味;二、他們的嗜好有分義。

  有些男人,經常在AV店前震腳,相當好色。有些男人,迷戀電玩,比較好打。這些男人,我明白。有些男人,我不明白。為什麼頭髮略鬆的電視男會追着談情日劇,等待木村?為什麼微微冒汗的漫畫男會捨棄火爆《龍珠》,改看老人心態的《黃昏的流星群》?男人為什麼要收集文化遺產《瑪莉蓮夢露》影碟全集?為什麼採購孩童恩物《崖上的波兒》的閃卡貼紙?男人為什麼要用背包攔路,在我面前搶走米高積遜那毫不起眼,但其實瞻前顧後,發
人深省的存世CD?

  男人,是眾數。薄扶林道的男人鍾情讀書,牛下的男人喜歡開飯,旺角的男人,架起墨鏡,兼容並包,行入「信和」,在那蚊型空間自尋小天地。

Thursday, May 9, 2013

安全地帶


P28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6-06-19


   去年夏天,系內來了一位新同事,簡名BB,男性,挪威籍,主修中國刑法。BB學貫中西,精通四文七語,經常在奧斯陸與北京之間聲音四邊走,是全球化年代傑出學人的典範。

  BB抵埗時,我在系內冒充老細,不時跟他交換做人的心得;他教我滿清十大酷刑,我教他港產勁歌金曲,兩人各取所需,友誼萬歲。

  幾星期前,BB含着四萬對我說,他已向挪威的大學建議,明年邀請我當訪問學人,到北歐唱歌,並給學生講解在香港做人的道理。

  我苦笑,然後打出八筒。我說自己身體不好,短期內要做一個小手術。北歐之旅,恐難成行,好意,心領了。

  BB是明理的人,正因為此,我有歉意。我很久沒有剪腳甲,但其實沒病,如果有,也是心病。我了解自己,我自幼性格有兩面,一面大,一面小,想冒險,又怕不安全。近年因為六四、七一、九一一和一八三二八三二,我變得更加怕事。

  今天我思想依然左翼,但在球場上已改做右後衞(因為有樹蔭)。我早已停止電髮、戒穿魚網裝,並且在飲食、研究、搞政治和聽音樂的事情上,堅持不熟不食(魚生例外),不吃大茶飯,只嘗自家菜,不入連鎖店,只求老字號,不奢望全球幻想,只在乎地道感覺。我不想漫天飛。我只要安全網。

  那天回絕BB之後,我確認了一個事實:如果我有機會輪迴轉世一百次,我會變成一件刑具,也不會變成一個促進全球知識交流的謙謙學者。我知我保守,但我無能為力。我聽人說,人老了,脾氣只會更怪。二十年之後,如果大家在西環一帶遇到一個身型略胖的中國籍男子用紅白藍膠袋畫地為牢,以被蒙頭,喃喃自語,請盡量不要打擾他。他只是在自己建做的安全地帶,過着自己最喜歡過的快樂人生。

圖:謝至德 文:梁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