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17, 2017

還政於民

P28 | 副刊-文化 | 城巿筆記 | By 梁款 | 2003-08-04

  七月一日,走在銅鑼灣的大街上,我喊了很多口號,喊得最亢奮的,是「還政於民」。八月一日,躲在家中的廁所,我想起許多事情,想到最入肉的,也是「還政於民」。

  什麽才算「還政於民」?

  「政」者,眾人之事也。由民眾自己打理自己最切身的事情,本來天經地義。過去幾個世紀,全球各地不少仁君下台、暴君走難,證明還政於民是時代的大趨勢。

  問題是,「還政於民」口號偉大,但內容抽象,它因著不同的政局、不同的人民,有不同的內涵。我好想知道,今時今日,怎麽樣的「還政於民」才會令到劉德華和五十萬個上街的香港市民心悅誠服,笑著收貨?

  民眾怎麽想,要待陳韜文和鍾庭耀繼續努力發掘。我倒很清楚自己怎麽想。我知道目前在市面流通的兩種「還政於民」的方案,我是不會收貨的。



兩種方案



  第一種是「董式方案」—態度表面上誠懇(「市民的聲音,我是聽到的」)、姿勢相當感人(「七一那一夜,我無法入睡」)、舉動盡量得體(連漢奸都接見),但實質的政治改革跟香港隊頑抗利物浦的結果一樣,全場掛零(依然相信「我PR有錯,但 Policy 是強項」)。

  第二種是「倒董方案」—葉劉下台、阿松下台、擱置廿三、楊永強不查楊永強、阿董下台、○七普選特首、○八全面直選立法會。一切明碼實價,步步進逼,由議會到街頭,裏應外合,把議會的權力還給人民。

  以上兩種「還政於民」,一種偏聽,一種偏食,兩種都不能令我聞歌起舞,心有共鳴。它們都無法能答過去一個月我反覆盤問自己的兩個問題:一、香港有什麽樣的「民」?二、香港行的是什麽樣的「政」?



香港的「民」



  七一在崇光十字街頭滯留那一小時,我見到兩個港式的「民」字。第一個是「民眾」。

  「民眾」原本跟英文的 mass 字有淵源,它強調人多勢眾、庶民當道。用在七一的人身上,我覺得 people一字,更加準確。七一遊行有一半民眾是初度登場,對大會路線和遊行儀式,純屬邊學邊做。他們衣著普通、相貌平凡,性情上討厭無能的政府和無人性的政客,姿勢上喜歡大搖大擺,最怕縛手縛腳。說得肉麻一點,港式民眾,爛撻得來其實帶點純真。

  第二個「民」字,講的是「公民」性,即英文的 citizenship。「公民」神奇的地方,是他們承認人間先要有「公」,才有「民」。五十萬人上街,沒有踏死一隻螞蟻,七月三次遊行集會,豎起中指的人少,封余若薇做偶像的人多,這是奇迹,也宣告了「公」字已經到臨香港。港式的「民眾」喜愛大搖大擺,港式的「公民」喜歡談情說理。經過沙士肆虐、二十三條襲港之後,「公民」更堅持要談扶危濟世、維繫整個集體的心情,以及說服己服人,可持續到下個世代的道理。說得誇張一點,七月一日我見到的港式公民,有足夠的腰力和腦力去批評政府、監察政客(包括民主派)和將做人處世所需要把持的「公義」的「理性」呈諸於世。



香港的「政」



  香港的「民眾」和「公民」,並非在七一當日從天而降。相反,他們在香港歷史三十多年來的襁褓中,並由香港畸形的政局一手養大。

  九七之前,殖民政局封閉,香港人長大成「民」,不是靠政治動員,而是靠民間點頭互認,其中又以嫁羡的作用最大。自無線電視啟播以後,嫁羡通過戲劇、勁歌頒獎和新聞報道,展示民生、塑造團隊、推介香港成功故事,成就了馬傑偉所謂的香港人的「公眾面譜」。後來,香港慢慢在「政體」以外建立了一個左右市民脈搏的「公眾輿論群」。這個「群」有兩個主角:一個相當大聲的嫁羡和一群極度八卦的市民。三十多年來,嫁羡與民眾在封閉的政體以外,實行你肯講、我肯聽、聽完再講的創舉。九七前後,因為政體進一步鳥籠化,講的愈來愈大聲,聽的愈來愈「諸事」,嫁羡的輿論軸心更由不自覺地爛口的星爺交棒到自覺地爛口的毓民和比發哥更大聲的大班。電台烽煙節目、報刊專欄社論和新興的互聯網進一步令這種事事月旦的風格深入民間,讓民眾由霆鋒入獄到葉劉下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造成了一個密集到令人氣喘、夾雜潮流盛事與政治批判的公眾輿論大迴環。上星期董建華到大球場找奧雲握手被球迷狂噓,聽到的正是這個民政大迴環的呼叫。

  近幾年,這個「公眾輿論群」更加有質的轉變。不少我多年崇拜的知識偶像(例如曾樹基、張炳良)和近期愛上的新人王(例如梁家傑)紛紛盛裝登場、努力寫作。此外,無數知名和不知名的民間團體在婦女、環保、社區經濟、市民權益、教育理念、另類親子和非典型食式等問題上,織繩結網、互通有無、眾聲喧嘩,在媒體內外探索不一樣的香港路。

  這個公眾大迴環轉數快,能量大,參加者既可洩慾,又可增廣見聞,漸成民間意識的大磁石。香港市民超級精靈,政體超級遲鈍,畸型的政治布格,製造了畸型的民間政治力量。談香港的「政」,一定要由這裏開始。



四點教訓



  以上關於港式的「政」和「民」的觀察,幫我確認了幾點教訓:

  ▁公關式的還政於民,正如星爺所說,一定會受到萬民唾棄。

  ▂改革選舉、搶椅霸位的議會政治,是還政於民的底線,不是全部。

  ▃真正的還政於民,要保住和發揚香港那個獨一無二的—壯大和豐富那個有狗吠同時有哲人寫詩、同時有平民八卦的「公眾輿論群」,堅持言論要自由、工業要有創意、群眾要有聲音和視野。

  (4真正的還政於民,要保住和發揚香港正在茁壯的「民」。它不能姑負正在努力掙扎成長的港式公民,霸位之外更要盡量打開有關法治、民主、人權和非典型社會生活議論和實踐的空間。第三條路不是空中樓閣,它是用來行的。

  七一之後,前路漫長,還政於民,要由現在開始。

文以載道—○四香港特別版


P28 | 副刊-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 2004-08-09


  上星期全城焦點集中在大班的茶杯和俞琤的眼鏡,作為讀書人,我想講梁文道。

  在我心目中,梁文道有點像我的偶像米高奧雲:天才橫溢,英氣勃勃,年紀輕輕,但總覺已在道上行走多年。我跟梁文道不算深交,但因為在香港跟我一樣姓梁而又喜歡讀書的人不多,過去幾年,我跟他在不同場合時有碰面。

  二○○三年六月一個黃昏,我在牛棚和梁文道相遇。他因為牛棚藝術村又試停電,爆了一輪粗口,然後靜靜對我說:「七一的遊行,我不會出席,那天我會到商台上班。」那一刻我的心情跟他的面容一樣,一半期待,一半悵惘。我悵惘,因為我一直認為梁文道是草根文人的典範;他口才出眾,文字動人,遊行的步姿和道具都極有水準。他在反二十三條遊行時抬出來的那個神高神大的關公像,一早已變成我的私人錄象系列的珍藏。梁文道暫停遊街,是大家的損失。

  但我也有期待。一個懂得爆粗又喜歡吟詩的讀書人,步入滿布茶杯和雷霆的商業電台做台長,肯定會擦出火花。從香港公民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這一步更充滿劃時代的象徵意義。

  港式公民社會

  「公民社會」一詞,最初由歐洲文人發起。它說一個「公民」真正當家的「社會」,一定會有公平的代議政制、成熟的政黨政治,它強調公民互信互重,在議事場或路邊咖啡座月旦世事時,堅持有理據、重程序和包容異見的胸襟。

  「公民社會」是歐洲文人用來量度自身社會發展的一把尺。不用梁文道提醒,我們也知道這一把尺在香港並不適用。歷史上,香港是一個殖民地,它甚至沒有見得人的路邊咖啡座。但香港有坑口的大牌檔,而正正因為它長期沒有公平的政制和成熟的政黨,民間的噩夢和訴求被迫繞道轉型,慢慢就成了一個百分百香港製造的另類「公民社會」。在梁文道踏入商台之前,港式公民社會已經有如下的特徵:

  1市民自覺是香港群體的一分子。這種感覺最初由媒介演藝聚焦催生,因此市民在性情上一般都外向、八卦、每事問。

  2香港公民感覺在天災人禍中成長,每次水淹過後,集體良心會怱然發大。

  3六四到九七之間,市民的良心和憂慮不斷發大,發聲的任務慢慢由歌神移交到一報一刊兩支咪手上。

  4在董建華管治的「七個好年」,政治封閉進一步激怒民情,一個「政府發癲–媒介發炮–市民發茅」的民政大迴環不斷重演,正式把港式公民社會的面容寫下歷史。

  這個公民社會跟鄭大班的節目一樣,榮辱互見。它的優點是大聲、貼近民心、正義感強。它的缺點是太過大聲、大過貼近只是一部分人的民心和太過相信原始的正義感比其他一切的考慮都要強。過去七年,對大班、對港式公民社會的批評不絕,而批評最烈、要求最高的正正是知識分子。梁文道熟讀洋書、崇拜關帝,他步入商台,代表了讀書人正在介入公民社會,實踐「一起慢慢來,說不定可以改變些什𠎀」那種既可愛又天真的理想主義。

  當然,這不是梁文道一個人的搞作。讀書人論政,由來已久。但九七之後,讀書人介入港式公民社會,在議事堂、咖啡座和大牌檔月旦世事的廣度和深度,前所未見。在梁文道開咪之前,我們已見到吳志森下海,蔡子強發聲,之後我見過湯家驊在遮打花園獻唱、張炳良在軒尼詩道喊咪、梁家傑在九龍東洗樓。我覺得這些是港式公民社會提升發展的新契機。我期望讀書人可以變成葛蘭西筆下的「有機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把香港社會的「演藝人格」、「庶民激動」與「哲人深思」糅合為一,發展出梁文道所謂的「有知識、有態度的文化視野」。

  公民社會潮水式的漲退

  梁文道退出商台,我的憧憬卻依然未退,因為多謝讀書人和媒介前線工作者的努力,我見到港式公民社會在過去幾年的確有了迂迴深遽的變化。

  首先,港式公民社會支持民主,但不一定投靠(議會內的)民主派。它毋忘六四、反對二十三,但很明顯地不是逢董必罵、逢中必反。這一點在沙士疫症、愛國論爭和兩次七一遊行前後民間的論說清楚不過。梁文道本人在步入商台之前,兼職在鳳凰衛視發聲,在國內積聚了一班擁躉觀眾,正是因為他分析國情港心的取態開明,以理服人。港人崇拜四十五條關注組,道理亦屬如此。

  此外,港式公民社會正逐漸變成一個既重感性又講理性或梁文道所謂的既「談書論世」又「肝膽相照」的民間實體。今天文化人評論大班功過,事必以「我本人認為他實在太大聲」的按語行頭,然後以嚴謹的萬言剖析作結。梁文道說,沒有勞浩榮等幕後功臣的專業支勅,幕前的茶杯節目勢必不成氣候。陳韜文最激烈的大班言論,最終還須通過日漸成熟的平民智慧的檢閱,才可走入公眾議程。這些說話,俞琤應該謹記。

  最後港式公民社會繼續無組織、無綱領,它以潮水式的身段,漲退轉型,靈活結網,學懂天涼發聲,天熱暫時忍口,因此生命力特強。

  眼前急務

  梁文道回到牛棚,會繼續打釘結網,港式公民社會也不會因為他的退而封咪拆台,退出歷史。相反,梁文道的退,令我提起精神,認清眼前幾件不能再退的大事:

  1我弟弟說,蔡文堅只適宜做足球評述,烽煙聽眾說周融做主持「閃爍拖拉」,提醒了我幸福並非必然,好的電台民意節目一定要堅守。懷念梁文道,保住吳志森,是當下急務。

  2言論自由的問題要天天講、月月講,找陳文敏講、找鄭大班講,你講、我講、大家講。

  3講言論自由要有水準,保障言論自由要有機制,梁文道提出要在商營媒介的股東與編輯之間設立一道有效的屏障,既參照國外,又符合港情,我們要由此出發,細心建造。

  許多朋友說茶杯風波帶來一個三輸局面,我不同意。香港公民社會一直在危機中長大,每一次的挫折,都變成大隻佬所謂的「人生的歷練」,歷練之後,是更大的堅持和螺旋型的向上重生。這對梁文道、對香港社會,道理如一。去年梁文道到我的課堂講課,我生平第一次聽到學生用「好英」兩個字去形容一個講者。梁文道天才橫溢,英氣勃勃,相信很快我們又會見到身心健康的他,繼續為香港公民社會建造橫樑,文以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