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iday, March 17, 2017

文以載道—○四香港特別版


P28 | 副刊-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 2004-08-09


  上星期全城焦點集中在大班的茶杯和俞琤的眼鏡,作為讀書人,我想講梁文道。

  在我心目中,梁文道有點像我的偶像米高奧雲:天才橫溢,英氣勃勃,年紀輕輕,但總覺已在道上行走多年。我跟梁文道不算深交,但因為在香港跟我一樣姓梁而又喜歡讀書的人不多,過去幾年,我跟他在不同場合時有碰面。

  二○○三年六月一個黃昏,我在牛棚和梁文道相遇。他因為牛棚藝術村又試停電,爆了一輪粗口,然後靜靜對我說:「七一的遊行,我不會出席,那天我會到商台上班。」那一刻我的心情跟他的面容一樣,一半期待,一半悵惘。我悵惘,因為我一直認為梁文道是草根文人的典範;他口才出眾,文字動人,遊行的步姿和道具都極有水準。他在反二十三條遊行時抬出來的那個神高神大的關公像,一早已變成我的私人錄象系列的珍藏。梁文道暫停遊街,是大家的損失。

  但我也有期待。一個懂得爆粗又喜歡吟詩的讀書人,步入滿布茶杯和雷霆的商業電台做台長,肯定會擦出火花。從香港公民社會發展的角度看,這一步更充滿劃時代的象徵意義。

  港式公民社會

  「公民社會」一詞,最初由歐洲文人發起。它說一個「公民」真正當家的「社會」,一定會有公平的代議政制、成熟的政黨政治,它強調公民互信互重,在議事場或路邊咖啡座月旦世事時,堅持有理據、重程序和包容異見的胸襟。

  「公民社會」是歐洲文人用來量度自身社會發展的一把尺。不用梁文道提醒,我們也知道這一把尺在香港並不適用。歷史上,香港是一個殖民地,它甚至沒有見得人的路邊咖啡座。但香港有坑口的大牌檔,而正正因為它長期沒有公平的政制和成熟的政黨,民間的噩夢和訴求被迫繞道轉型,慢慢就成了一個百分百香港製造的另類「公民社會」。在梁文道踏入商台之前,港式公民社會已經有如下的特徵:

  1市民自覺是香港群體的一分子。這種感覺最初由媒介演藝聚焦催生,因此市民在性情上一般都外向、八卦、每事問。

  2香港公民感覺在天災人禍中成長,每次水淹過後,集體良心會怱然發大。

  3六四到九七之間,市民的良心和憂慮不斷發大,發聲的任務慢慢由歌神移交到一報一刊兩支咪手上。

  4在董建華管治的「七個好年」,政治封閉進一步激怒民情,一個「政府發癲–媒介發炮–市民發茅」的民政大迴環不斷重演,正式把港式公民社會的面容寫下歷史。

  這個公民社會跟鄭大班的節目一樣,榮辱互見。它的優點是大聲、貼近民心、正義感強。它的缺點是太過大聲、大過貼近只是一部分人的民心和太過相信原始的正義感比其他一切的考慮都要強。過去七年,對大班、對港式公民社會的批評不絕,而批評最烈、要求最高的正正是知識分子。梁文道熟讀洋書、崇拜關帝,他步入商台,代表了讀書人正在介入公民社會,實踐「一起慢慢來,說不定可以改變些什𠎀」那種既可愛又天真的理想主義。

  當然,這不是梁文道一個人的搞作。讀書人論政,由來已久。但九七之後,讀書人介入港式公民社會,在議事堂、咖啡座和大牌檔月旦世事的廣度和深度,前所未見。在梁文道開咪之前,我們已見到吳志森下海,蔡子強發聲,之後我見過湯家驊在遮打花園獻唱、張炳良在軒尼詩道喊咪、梁家傑在九龍東洗樓。我覺得這些是港式公民社會提升發展的新契機。我期望讀書人可以變成葛蘭西筆下的「有機知識分子」(organic intellectual),把香港社會的「演藝人格」、「庶民激動」與「哲人深思」糅合為一,發展出梁文道所謂的「有知識、有態度的文化視野」。

  公民社會潮水式的漲退

  梁文道退出商台,我的憧憬卻依然未退,因為多謝讀書人和媒介前線工作者的努力,我見到港式公民社會在過去幾年的確有了迂迴深遽的變化。

  首先,港式公民社會支持民主,但不一定投靠(議會內的)民主派。它毋忘六四、反對二十三,但很明顯地不是逢董必罵、逢中必反。這一點在沙士疫症、愛國論爭和兩次七一遊行前後民間的論說清楚不過。梁文道本人在步入商台之前,兼職在鳳凰衛視發聲,在國內積聚了一班擁躉觀眾,正是因為他分析國情港心的取態開明,以理服人。港人崇拜四十五條關注組,道理亦屬如此。

  此外,港式公民社會正逐漸變成一個既重感性又講理性或梁文道所謂的既「談書論世」又「肝膽相照」的民間實體。今天文化人評論大班功過,事必以「我本人認為他實在太大聲」的按語行頭,然後以嚴謹的萬言剖析作結。梁文道說,沒有勞浩榮等幕後功臣的專業支勅,幕前的茶杯節目勢必不成氣候。陳韜文最激烈的大班言論,最終還須通過日漸成熟的平民智慧的檢閱,才可走入公眾議程。這些說話,俞琤應該謹記。

  最後港式公民社會繼續無組織、無綱領,它以潮水式的身段,漲退轉型,靈活結網,學懂天涼發聲,天熱暫時忍口,因此生命力特強。

  眼前急務

  梁文道回到牛棚,會繼續打釘結網,港式公民社會也不會因為他的退而封咪拆台,退出歷史。相反,梁文道的退,令我提起精神,認清眼前幾件不能再退的大事:

  1我弟弟說,蔡文堅只適宜做足球評述,烽煙聽眾說周融做主持「閃爍拖拉」,提醒了我幸福並非必然,好的電台民意節目一定要堅守。懷念梁文道,保住吳志森,是當下急務。

  2言論自由的問題要天天講、月月講,找陳文敏講、找鄭大班講,你講、我講、大家講。

  3講言論自由要有水準,保障言論自由要有機制,梁文道提出要在商營媒介的股東與編輯之間設立一道有效的屏障,既參照國外,又符合港情,我們要由此出發,細心建造。

  許多朋友說茶杯風波帶來一個三輸局面,我不同意。香港公民社會一直在危機中長大,每一次的挫折,都變成大隻佬所謂的「人生的歷練」,歷練之後,是更大的堅持和螺旋型的向上重生。這對梁文道、對香港社會,道理如一。去年梁文道到我的課堂講課,我生平第一次聽到學生用「好英」兩個字去形容一個講者。梁文道天才橫溢,英氣勃勃,相信很快我們又會見到身心健康的他,繼續為香港公民社會建造橫樑,文以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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