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3, 2014

梁款:迎新之後,見到蝙蝠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 2002-09-23


  星期六讀《明報》,見到中大迎新營風波續有下文。校方向全校師生發出電郵,尋找知情者(又名金手指)協助調查。同日,葉健源在副刊專欄批評教育高官多見宏偉藍圖,不吃人間煙火,對年輕人的喜怒哀樂、迎新互片,後知後覺。他呼籲大人放下文件,走出去跟現實世界多打交道,救人自救。兩段文字,放在一起,很多感觸。

  近年我因為工作需要和出於自虐,跟不少年輕人打過交道。最近一次「出去行」,是到中大跟「知情者」出席論壇,互摸杯底。論壇內容曲折,有不少有關救人的教訓,以下是一個紀實。



性騷擾,錯中有錯



  這個有關校園迎新和性騷擾的論壇,遇上天雨,場地再三更改,開始時只有十二位同學(結尾時當然更少)、三位講者和一支間歇性開工的咪高峰。學生會主持同學介紹各人後,叫梁款教授先開聲。我猶疑。

  中大校園迎新營事件,我想了很多,心情十分反覆。我想起早幾天公務員送給王永平的一個有關生物界的故事:世上有飛禽,有走獸,兩者劃地而生,各據環頭,頻頻頂撞。唯獨世上有一種叫做蝙蝠的東西,非禽非獸,兩邊鑽營,上下疏通,十足一條犯賤的牆頭草。我怕蝙蝠,但我不得不承認,在開聲那一刻,我有幾分貌似王永平。

  作為教授,我要說點教授應該說的正氣話。我認為今年迎新營的互片環節,跌破底線:道德上劣品味、社會敏感度不入流、政治上不正確。在迎新營這種連挖鼻的姿勢都要跟足群體的環境,叫新生喊口號嘲笑「敵人」的性徵,詆毀豬牛羊雞鴨的性能力,連克林頓都會說,這是性騷擾。

  可是,作為梁款,我想說些梁款經常說的風涼話。首先,大學迎新,從來是一種反常的狀態:不論新人舊人,一律兩眼通紅、血壓高漲、食量驚人,以各種極正派和極不正派的舉動,宣布跟中學生種薯仔的日子告別。迎新是要跟常規割蓆,火紅的七十年代如是,慘白的二○○二年亦如是。我想給中大同學一個平反的機會,我問:迎新營只有四天,一年卩其餘三百六十一天你們都幹點什麽?繼續爆粗?打狗?還是吟詩作對?

  第二,年輕人錯,大人更加錯。當年輕人說,我在迎新營的每一句粗口,都是由你們口中學來的,我無言以對。大人有權,有錢,他們拍電影,辦雜誌,(不肯)搞博物館;大學生的文化裝備「唔夠秤」,大人首先要問自己有沒有嘗試落足料。說大學生迎新淫賤,大人迎大學生的新,又何嘗見到風骨呢?(我自己就試過因為要搶學生,說過一些「讀社會學包你飛黃騰達」之類的無恥話。)再者,將大學生先捧上天,後踏入地,怎樣看也是大人首先發明的卑鄙伎倆啦。

  我的結論:同學,你錯了,但正如譚校長說,我也有一點點錯,但願大家言和,我們不如重新開始過。



大學生:牆外有牆



  同學對我的牆頭話有反應。其中一位是學生會的舊幹事,他說,學生的確過了火,但大人有錯,傳媒「屈」我。他說迎新營持續數天,四院互片其實只佔四十五分鐘,「有問題」的環節時段更短,其餘項目,包括認識校園、社區探訪甚至貧富夜宴,以挑起同學的社會良知。

  另外一位相信今年有份籌備迎新,說話言詞生動,明顯怨氣未消。他很討厭被傳媒和大人掌摑,他不相信喊那些口號是性騷擾,他反對性壓制;他說,年輕人有性慾,應該可以光明正大講。

  我對第一位同學的回應有回應。你昨天出外訪貧問苦,今天回校ハ雞殺鴨,這樣做人很矛盾カ。但我不覺得驚奇。今天大學處於夾縫,大學生在天南地北的呼喚中跌宕爬行,頭上有認中關社,據理尋根的新亞傳統,眼前有不理好醜、勝者為王的香港精神。以我多年「出來行」的觀察,大部分大學生大部分時候其實跟我和王永平有點相似:猶疑、窒步、噓唏、間中淫蕩,間中大喊要向時代的巨輪挑戰。大學生不是禽獸,他們更似蝙蝠。我說,我也有這種矛盾,我也希望抓到一個生活的立足點,我建議同學,由那四天迎新之後的日常生活出發,搬石起橋,不一定要響應教授關心社會,但最後低限度要關心自己,練好腳力,時摸腰骨,做一個似人類的人。

  第二位同學有怨氣,我的回應也有怨氣。我試過被人強摸大髀,我的學生曾經被人用性電郵瘋狂轟炸,惶恐終日。我清楚知道什麽是性開放,什麽是性騷擾。我向他建議了兩個習作。第一個叫做「有何不同」,試找出「性開放」和「性騷擾」十個不相同的地方,一個一分,答中有獎。第二個叫做「我跟粗口有個約會」。人類歷史累積了這麽多粗口,其中有些無聊,有些鏗鏘,有些有哲理,也有些凶張成性,以毒打異己為依歸。講粗口,有學問,大家不妨伸出雙手,邀請自己和馬傑偉教授和他十三歲的女兒一同探討粗口的奧秘,並請LMF即場示範,實證粗口如何可以光明正大講。如果可以,也請你以大哥大姐的身份,將性騷擾和講粗口的真諦帶入中小學,開門見山,開枝散葉。



雷電中見雨傘



  之後是幾分鐘的寂靜。我聽到同學自言自語,「講起橋,講伸手,好難ぅ」。然後大雨滂沱,論壇終結。

  類似的聚會,我去過很多。坦白說,很累。大人跟年輕人對話,無論如何都有道屏障。你的髮型和肚腩會出賣你,你的權力地位會阻礙你。年輕人也不是天使,他們生性基本善良,但心情複雜,性格有時偏執,辦事仍需努力。每次扮完蝙蝠,我都打定輸數,說什麽對話起橋伸手,最後恐怕會變成董建華政府眾多救港藍圖一樣,講完又講,無疾而終。

  想到這卩,忽然有學生會的同學伸出一隻手,手中有一把雨傘,說:「私人『醒』你的,拿去吧!」我抓著雨傘,飛奔往出市區的巴士站,一路雷電交加。我想起媽媽說九月天的雷專打蝙蝠,心一寒,頭也不回,怱怱上路。

  電仍在閃。

梁款:迎新與性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 2005-08-15



  八月,大學迎新的日子。

  我是過來人,我知道「迎新」對一個「新鮮」人的確是一個大日子。二十出頭,初入校園,頭頂是「明德格物」,腳下是孫中山踏過的草地,周遭一切都帶點張皇和震撼。在這段非常日子,遇上一個出色的大仙,碰見一張醒神的海報,一旦上腦,可以改變一生。

  上星期我在孫中山踏過的草地附近踱步,碰見兩張十分醒神的迎新海報。第一張在太古橋「毋忘六四」標語不遠的宿舍牆壁上,八呎橫排,上有文化大革命式的美藝圖案,工農兵學子面向東方,眼中有火,海報的標語說:「太古文運、全人革命、全堂總動員,為全人教育而奮鬥」。第二張海報,在離此二百米的紐魯詩樓的平台的一個壁報板上,五呎直排,黑底黃字,上有卡通人物遇害場面,和校方平等機會部的呼籲:今年迎新,don't play happy corner*。

  兩張海報,一張叫人奔走,一張教人立正,由美術到意識形態,徹底相衝。我看着,先點頭,後微笑。

大學教育膽大心細

  我一直認為大學教育的要害,在於一個「新」字—還未給香港中學教育悶暈的學子,見多一點塵世間的新人新事,然後學會去舊立新,重新做人。同學真的想重新做人,就要從迎新第一天開始,做好以下兩件事情:

  一、大膽嘗試,以前未敢做的,由當下開始多做。我對太古橋的海報有感覺,因為我入讀大學那年,文革剛剛結束,我見到不少大仙頭上鑿着反權威三個大字,說粗話嗓門特粗,寫情詩既深又長,不管是論性還是食糖水,一律堅持口味開放。

  二、細心總結,以前人云亦云的,今天要有一個見得人的論證。我對校方平機部的海報不抗拒,因為我離開大學那一年,加入了一個本地新進婦女團體,學懂了「性別歧視」和「權力傾斜」原來是如假包換的集體現實。往後二十年的現實教我,「重新做人」一定要包括「堅持公義」、「反對大細眼」這些處世的基本原則。

  所謂明德格物,說穿了就是要求同學同時望着太古橋前後的兩張海報,實習能放能收,學大膽嘗試,也學堅持原則。這項工程,殊不容易。迎新期間,大仙和小輩一齊亢奮,這個收放拿捏不好,很容易出事。

  這幾年的大學迎新,頻頻出事,其中一個原因,是大學生放膽玩性,過程中還借用了皇帝蕉、電燈柱等不文道具,極度惹火。三年前,新亞出現桑拿,我奉命到中大跟負責同學滴汗而談,老實知道在「收」還是「放」的問題上,大人跟學生果然各有一把尺。我記得散場時我帶走了天空上的雷電,並給同學留下兩個挑戰:

  一、大膽玩性,本無不可,但作為大學生,可否把性玩得更深更廣?新亞同學焗過桑拿之後,可不可以也把性工作、同性戀、性騷擾和性別歧視法同場浸淫,傾情探討?

  二、同學玩吹氣公仔有錯,大人亂用金手指也有錯,你們可否嘗試在兩代之間搭橋修路,以釋嫌隙?

  今年暑假,中大學生會迎新,題目叫「性別、大學生」,我收到那醒目的宣傳海報,雙眼發亮。

好迎新能收能放

  這張海報,美藝屬後現代平民拼湊式,上有日本藝伎、女同志親嘴和日本同志漫畫,再看節目內容,我點頭微笑,但未及開口,已見到報刊大字標題說中大「學生出位迎新,考察『鳳樓』」。校方召開緊急會議,重申此乃非官方小眾活動,叫學生「後果自負」並宣布跟那張醒目的宣傳海報割席。

  這是一個不幸,因為我相信這可能是近來少有的一次「能收能放」的好迎新。在它的節目內容,我見到三年前放下的挑戰,一一得到超額回應,學生領導的說話,甚至可以成為大學通識教育的生招牌。他們充分了解三年前的桑拿海報神憎鬼厭,但他們有信心說這一年的活動「不涉色情成分,亦非以『性』作招徠」;相反,他們希望藉活動「揭開神聖╱污穢面紗,平心靜氣探討大學生與性╱別問題」。迎是迎新的重頭項目,包括在資深性工作組織安排下,「落區考察」,了解「一樓一鳳」,以及「研究中小學性教育如何製造性別定型」。迎新日間協作和夜間對話的單位包括出了名在性議題上認識既廣亦深的「紫藤」和「十分一會」,以及一群我知道一直在追求新型文化大革命又同時叫人請勿胡亂happy.con的正氣老鬼(cusu.hk/suocamp/)。

  作為前學生會大仙、現通識教育仝人暨資深婦運會友,我覺得這個迎新菜單,無話可說。這個活動,嘗試做好我認為大學生「重新做人」必要做好的兩件大事:大膽嘗試,細心總結,少吃皇帝蕉,多談性傾向,邊走邊唱,能收能放。傳媒對此次中大迎新即時劃界、校方即場割席,正如老鬼所說,將探討「兩性」與情迷「三級」混為一談,實屬令人痛心的跨代斷橋行動。

迎新plus

  我希望籌委同學不要氣餒,加一把勁做一個出色的大仙和設計更多醒目的海報。近日社會上環繞着性的課題,充滿張皇和震撼,大家不妨在迎新營內加料接觸,收完復放。我建議加插的節目包括:

  男人+—重看無線電視「香港先生」選舉(我有高解象錄影帶出借),找林奕華入營解釋為什麽男人濕身可以讓女人和男人一同喘氣。

  36D+—找名專欄作家馬傑偉教授介紹日本溫泉男女間隔的刁鑽設計,並解釋為什麽36D跟28AA其實各自精采;

  道德╱法律+—邀請「明光社」代表、戴耀廷律師、邵國華先生和鄧爾邦主席晚間促膝座談,邊吃糖水邊討論性傾向歧視法跟脫肛和言論自由的關係。

  香港+—開闢多媒體房間,馬拉松播放《窈窕熟女》(TVB版))、《Sex and the City》、《The L Word》和《Queer As Folks》,讓同學通宵觀摩吹水;

  Happy+—Happy Corner不能亂玩,但炎炎夏日,只要能夠做到你情我願,想玩的放心玩,不想玩的可以不用玩,並且在玩完之後,互相交流正反意見,其實正如不少現今社會棟樑都曾經在大學迎新時扮過狗、講過粗口一樣,無傷大雅。

  然後咬實牙關,為一代人的全人教育繼續奮鬥。

Happy Corner:傳說中的大學生迎新期間一個流行活動,特徵是大仙指定「新鮮人」以性器官撞擊牆角或燈桿或枱角或人頭等,以達致你開心我(未必)開心的「歡樂」效果。

Thursday, October 30, 2014

步下紅毯之後 蔣志光

壹周刊 B070-076 | 娛樂名人 | 豪語錄 | 2013-06-27


那些氣球都飄走了,總有好幾百個吧?在透明的藍空裡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們全都歡呼起來,彷彿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雲的幸運——事情總是這樣的,輕的東西總能飄得高一點,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體總是注定下沉的。—— 張曉風《步下紅毯之後》盡說高處不勝寒,如果你像蔣志光走過紅地毯,《相逢何必曾相識》攞年度十大(九十年代的金曲比現在犀利多了),想話急流勇退,應該點?移民?轉行?都留下復出的尾巴。最狠莫如蔣志光,跑到電視台當小演員,藏葉於林,既轉行又不轉行,拿他沒法子。十年前筆者訪問仍糾纏在封咪,十年後乾脆懶問。新生代知道蔣志光,卻不知道他曾是白金歌手。這天,他喜孜孜說:「劉江是劉老師,同事叫我蔣老師。」鐵了心和光同塵做那輩不求聞達的甘草。隱遁得無懈可擊,但誰要這種無懈可擊呢?蔣志光說,偶像飄得再高也如氣球輕浮,他追求沉實。差利卓別靈便終生不踏奧斯卡的紅地毯。走下去

蔣志光星途,由Raidas開始,擔任programmer,Raidas似Modern Talking式電子音樂,progammer功不可沒,難怪有人形容「光仔」是隱藏的第三隊員。「黃耀光啟蒙我,如果他不是信了佛不問世事,曲風走下去會怎樣呢?」「如何走下去」是蔣志光永恒課題。他在風雲作品《長恨歌》,又與韋綺珊合唱《相逢何必曾相識》。「中文老師應該老懷安慰,我這夜校畢業生,竟然把僅識的兩首白居易詩都譜上了,但再走下去又如何呢?太太知道我為噱頭將詩句融入歌詞,夾硬嚟嘅 —— 男人,豈可一直做老婆都不欣賞的事?」蔣志光自幼理想其實做導演,家貧輟學,夜校惡補英文自修電影專業,苦無門路,於是由樂壇轉入電視台。「不唱歌我做不成藝員,做藝員,至少距離做導演近一步。」一做二十年,寃枉路了,好在他這類實力派近期行情高漲 —— 不是嗎?王維基禮賢下士,專向三四線親自面談邀請,照計,怎會沒蔣志光份呢?「沒有,真的沒有,收過秘書電話算唔算?算罷啦,那是國王的新衣,據說有能力者才見到,於是人人自認見到,又互問『你今日見咗未』,反正無法查證,怕冇得見好冇面子。王生大把應做的事,不應花時間來這套。」他坦蕩得心如止水。

火種

有了兒女才驚覺光陰過得快 ——上次訪問,蔣志光的獨子剛上小學;今天,考大學了。「如果他讀專科,我捱多幾年吧。」有了兒女才驚覺理想磨滅得快 ——因為蔣這句話,筆者鼻酸了,男人的夢是否注定斷送給家擔?五十一歲再「捱多幾年」,藝員日以繼夜生產線,還有餘力還好意思自言志願做新進導演嗎?「的確,扛着攝錄機也覺得累,於是我收徒弟,將所知的留傳下來,火種永不會滅。太太支持我,兒子跟我學,投稿到《National Geographic》。何況,我仲有進步空間。「數是這樣計的。荷李活近年逐漸把片長縮回到標準的九十分鐘,因為真正能駕馭長片的導演不多;香港通常只駕馭到一小時左右,其餘是拖沓。我現時功力有信心駕馭至四十五分鐘。

既不亢,也不卑。潮流愈來愈虛無,微電影又電影,實驗短片又電影,你手機拍post上Youtube,今晚也可以即刻自封導演呀?「總要在戲院才算,無謂自欺欺人。我目標很清晰,有個老闆肯全盤信任我,不干涉我手法,便已達成心願,資本和酬金不重要。」這豈不又係禮賢下士那一套?「唔同唔同。如果王維基請我做演員,我本來就係演員,每日有劇集播緊有目共睹,這頂多叫挖角,談不上信任。你看劉備三顧草廬,諸葛亮在耕田,未做過一天軍師CEO呀,劉備尊重他給他機會,諸葛亮才『由是感激』;我一樣未做過正式導演,知遇之恩才值得我感激。」這天黃昏酒吧裡,筆者和蔣志光對背起《出師表》來,彷彿道盡他心境: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茍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顧臣於草廬之中,諮臣以當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許先帝以驅馳……

弟兄

信任,就是肯定一些你沒親眼見過的事,包括宗教。虔誠基督徒蔣志光當然不同意,但筆者忍不住這樣說。十年前訪問,作為少數信耶穌藝人是一個話題;十年後,多的是了,罪犯上庭、吸毒者洗底以至為求與高層同聲同氣,星光燦爛照教堂。蔣志光常說:「無謂訪問我嘞,但如果你想聽聽耶穌,隨時歡迎。」筆者答:「聽耶穌唔使搵你。」身為上帝選民,有點像擁有Leica的獨特優雅,但當玩具DC都號稱配Leica鏡頭,不是味兒吧?蔣志光說:「大方向是好的,衪有衪計劃。哪些是教徒,哪些是基督徒,哪些是與我並肩的弟兄,區分得到的。」不覺迂腐嗎?那些偽人明借信仰過橋。「人可以呃得一時,呃唔到全世界,即使呃到全世界,基督徒本來就『這世界非我家』,相信天家自有賞罰。」按說,咁多藝人信教,點解開鏡時仍然只少數如蔣志光等拒絕裝香?「只要大家堅持,轉變正在發生。我們叫自己基督徒,做得徒弟就要幫師父做嘢。正如徒弟幫我抬攝錄機。我阿蔣做活見證,咁多年堅持唔開鏡裝香,未試過拍攝發生意外。」

小工

回到他的音樂世界。蔣志光曾替尹光監製唱片,填過《相士大隻西》,合唱過《行棋樂》,他連忙搖手說:「那是尹光最乾淨的一張,不包括《雪姑七友》,不包括《荷李活大酒店》。唉如果尹光愛惜羽毛,他其實足以代表一個時代。」《相士大隻西》歌詞如下:你阿媽原來係女人,嫁啱嗰個又姓陳,嗌交原來為兩蚊,拆屋又驚冇定瞓……(請調寄鄧麗君《何日君再來》唱出)睇到未?骨子裡在拆穿相士呃神騙鬼。咁清高,蔣志光唔出福音歌?「聖詩這麼多,我有沒有特別內容需要寫呢?《傳道書》作為《聖經》其中一卷,只在末段提一提上帝,中世紀教會曾討論應否把它排除在《聖經》之外,但它不用口口聲聲,上帝的道理已滲透其中。我都希望自己係咁。」故技發揮在電影配樂,閒時唱Jazz。太太讚我唱得好過以前,我轉述給黃子華,子華說:「張國榮也告訴我:『我發覺自己進步咗,在封咪之後。』」欣賞這態度,人可以不為什麼,只為進步已經滿足。「王祖藍開《老表2》,找我演一個過氣歌手,我仍在考慮到時要不要唱。」歌手唔做,坦言樂壇黑暗,導演夢遙遙無期,原地踏步拍劇為主,電視台又光明嗎?「唱片公司是小工廠,唔擦鞋冇得做;現在幾好,太太愛睇我戲,電視台大工廠有大工廠制度,安分勤力而唔擦鞋好難發達,但至少keep住有得做。我低調所以我自由,同事都知什麼宣傳慶功別滾搞阿蔣,我享受這自由。」

紅毯餘話

蔣志光閒時會到各大專的電影系講talk或客串演出。認為哪間最好?「浸大、城大……還數演藝學院最好,老師教得有家教。我見學生們每次借場地,把攝錄機架上路軌前,都先鋪上地毯,以免弄花人家地板。香港沒有荷李活的規模,至少可以有荷李活的道德。」那張毯比紅地毯真實。

梁款:眼淚

星期三晚,看了《麥兜菠蘿油王子》首映。第二天向朋友打了一個八個字的小報告:「笑到肚痛,眼泛淚光」。朋友不耐煩地說:「你男人四十(幾),雙目呆滯,經常向人說自己流眼淚,我覺得好可疑。」

  我得承認,我喜歡作大。有一個時期,我以為自己有幾分似徐志摩,唱K唱到「分不清是雨還是淚」之類的歌詞時,覺得十分淒美,到自己寫作,總想留住浪漫,加多兩行眼淚。於是,我不論寫自己到廟街尋寶還是到紅館和音,總愛以「眼泛淚光」四個字作結,作得最厲害的一次,寫九七回歸,說我害怕我的至愛港式菠蘿油一朝成炭,於是頭垂下,背向天,流了一缸眼淚,差點就給淹死了。那天經朋友一問,想起自己的所作所為,臉和大腳趾一齊通紅。

  我喜歡美白,不要面紅,我要記下人生幾滴流過的真眼淚。

  聽媽媽說,在爬行時代,我是一個「喊包」,一直藥石無靈,最後靠爸爸抱我聽潮州音樂,望著黑膠唱片自轉,才徹底治癒。成年之前,我大部分時間在出了名叫「福友行」的全男校度過,經常流血,但未曾流過一滴眼淚。成年之後,開始學會再哭,初時小哭(在啟德機場送別親人),繼然中哭(因為見到萬梓良狂哭),然後大哭(八九六四、九二阿 Sam 告別演唱會)。

  九七之前,我告訴自己要多吃麵包,少流眼淚,結果回歸那一晚我滴汗,但沒有流淚。之後雖然經歷了建華之亂、成龍偷食和楊利偉升空,我一直沒有哭。七一遊行,我又再哭。星期三晚看到麥兜爸媽離去,一隻豬在藍天底下,面對這個妖獸橫行、破爛頹敗的城市,我哭。

  男人四十,笑到肚痛,眼泛淚光。

圖:謝至德 文:梁款

Wednesday, September 24, 2014

故事

  開學前三天,馮美華來電,想找我在創意書院開學那天,給同學說故事:「五分鐘,一個就可以。」我說:「你開學,我也開學,這次幫不上了。」  掛線後,心不踏實,決定以手代口,寫下故事,送給書院的學生。一寫,竟有兩個。

  第一個故事,關於創意。我打算給學生重播Steve Job的經典自述—今天的電腦怪傑,當年的雙失青年,在學時不上課,退學後堅持插隊上課,閒時習慣將舊癖好和新念頭拋上半空,兜亂感覺。他很早就看破世情,做人不逐名利,只求火花,心態永遠年輕,相貌一世傻態,結果往後創意如泉,事業、人生充滿光彩。

  我想對同學說,搞創意,要學離群,要無懼將舊癖好和怪念頭拋上半空,迸發火花,掉下來的將會是你的燦爛人生。這個故事寫下,但不敢送出,因為我恐怕它有另一個結尾。我幻想書院的同學對我說:「糖衣說話聽過了,不如我們現在試試將你拋上半空,看掉下來的會是怎麼樣的東西?」  第二個故事,關於政治。立法會選舉投票日近,港島街頭到處有候選人的宣傳橫額。搞政治,不是請客吃飯。做政客,有擁躉,也有敵人,而敵人是會無懼運用各種手法打擊他們的敵人,例如在論壇叫囂,或者在敵對陣營的橫額上塗鴉。當中最惡毒的手法,我認為是在候選人的臉上「加鬚」—一點一滴,添加鬍鬚。

  投票前三天,路過一條橫額,見一名候選人被人「加鬚」。轉過街角,遇另一條橫額,見同一名候選人被人加上一模一樣的鬚。近看,噢,是真鬚,這名候選人原來是有鬚的。然後我聽到星爺在遠處叫囂:「嘩,乜有鬚都來參選?」  活在香港,讀書投票,處處遇鳥籠。插翅都難飛。我將自己拋上半空,掉下來的,有兩條爛gag和洗不掉的苦澀味。



圖:謝至德 文:梁款

尖子人生

   上星期,港大舉辦短期通識課程,招待尖子,讓年輕同學親身體會大學生聽書寫字學彈琴的樂趣。老師之中,我脂肪最厚,責無旁貸,率先登場。奉主辦人口喻,我的任務是要向香港下一代的棟樑講解流行文化和做人的道理,我知道不能苟且。

  我閉關兩天,嚴選教材,入課室時背包載着三件寶物:一、五個從未曝光的笑話;二、我的流行文化私人珍藏;三、我的人生。

  我先講一個有關牛頭的笑話,然後開始展覽珍藏。這一段,教的輕鬆,學的愉快,因為我有好幫手。我請來馬師曾教南音(「我個老豆都係姓阿…阿…阿…余」),呂哥教矜持(「小姐…您…」)姜大衞教守信(自斷右臂),許冠文表演沙塵(兼送百霍),曾志偉示範流淚,並答應全港市民the show must go on!這些同工告訴尖子最好的流行文化,如T恤,如布鞋,貼近民生,承接傳統,撑開想像。

  然後到我的人生。這一段,教得蹣跚,因為它跟呂大樂筆下的香港故事一樣,很難講。本來,我想以我為鑑,講解鐵杵都可以磨成針的勵志故事。但過去幾年,我自己多撞鐵杵,少見金針,要勵己勵人,其實相當勉強。我有衝動向我面前那二十幾條棟樑說,人生,跟你們的考試成績不一樣,有起,也有跌,每個彎角,盡是你和我不能預見的矜持、斷臂、流淚和反諷。我想憑歌寄意,叫尖子留意歌詞─「知否世事常變,變幻原是永恒」、「人生如夢,夢裏甘苦皆空」、「I started a joke, which started the whole world crying. But I didn't see that the joke was on me, oh no.」

  結果,我沒有唱歌。我怕。我講了一個有關馬嘴的笑話,然後低頭許願,願尖子學生,培慶學長,抓住人生,享受起跌,承接傳統,撑開想像,繼續前行。

圖:謝至德 文:梁款

Sunday, August 31, 2014

馬傑偉:風花雪月

聞說有副刊編輯對專欄作者說,多寫風花雪月,政治留給評論版。這一點,不必編輯提醒。專欄小方格,感情抒發易,議論觀點難。政治蓋過生活,也不健康。在社會打滾的你和我,政治,眾人之事,不得不關心;風花雪月,人生姿采所在,不懂情趣,就是個大悶蛋,也是個大笨蛋。

小專欄若要有生活、有人氣,就要兼有政治與情趣。我覺得扭曲,不是明報編輯勸我只談風月,而是我有點走投無路,看見政情的暗湧急流、明爭明鬥,受不了,心志不夠硬,要愉快生活下去,就得逃避政治,放大風花雪月的範疇,以遮蓋政治鬱結的現實。

避忌新聞,偏偏在大學的新聞系任教,所以我已淪為不及格的老師。是時候退席了。8月最後的星期五,我把書房開放了,除了我心愛的幾十本書,其他多年來伴我的千多本學術書,任由研究生拿心愛的回家。想不到電郵發出不到半小時,我的辦公室已擠滿學生。書拿走了,書櫃變成骷髏骨架。同事問:不可惜?答道:書是要有人讀的,我看不下去了,有人接手,實屬美事。

那個下午,我與一個朋友在密室gathering;這個硬淨漢子,見過世面,身經百戰;在這個2014年8月的黃昏,我第一次聽他說,好depressed。沉重的心情難以排解,就算「道士」上身,伸直中指與食指,唸唸有詞,說一百遍「風花雪月」,飲醇酒吃美食,也不能排解政治現實的灰暗。我和他唯有「的」起心肝,說,把底線抹掉,今天當是一國一制罷!我們就一如內地維權者,打壓之下,不合作,發異見,承擔代價,挺直腰板,繼續抗爭。

[馬傑偉] 明報.時代.20140901

Thursday, July 24, 2014

人、狗、愛

信報財經新聞
P37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8-03-10


  星期五早上,又到香港電影資料館掛單看戲。今天的戲,「日活」出品,叫做《月吟》。電影一九九九年在日本製成,在香港公映時,我循例錯過了。這次補看,驚喜不斷,全程微笑。

  戲講一段三級的愛,在日本一間中學發生。主角少男,跟許多少男一樣,上課喜歡發夢,下課熱中玩耍,跟女友談情,由頭到腳,盡是靦覥。主角少女,跟許多少女一樣,芳華正茂,主動熱情,在微風底下,拖男之手,噓寒問暖,然後情濃難禁,寬衣上床。

  然後,少女拖着觀眾的手,一起步入一個三級的發現之旅。她發現少男除了喜歡發夢之外,更喜歡被少女用竹劍狠狠扑頭;她也發現少男其實不大熱中上床,卻特別鍾愛用舌吻她的腳趾、用鼻強索她的冷襪和用錄音機永遠記下她小便的聲音。於是,睛天霹靂,少女驚呼:「你變態!」  戲好看,因為驚呼之後,還有愛。少男說:「我變態,但我真的在乎你,我願意當你身邊的一條小狗,不論陰晴圓缺,依你偎你,愛你惜你,惜你的腳趾,吻你的蚊疤,直至永遠。」少女發現對方變態,卻同時發現自己的真情,於是在微風底下,開展了一段難捨難離、變態但有真情的「人狗」之愛。

  戲畢,同學回味,說這齣電影教他談性論愛,要敞開心胸,兼容越界,把常規與變態放在手中,一同撫摸。我點頭,同時長嘆。我想起陳冠希落難之後,身型面相如同「喪家狗」。我發現可愛的香港社會,在愛的戲台上,錯過許多,往後做人處世,還需補看、補看、再補看。



圖:謝至德 文:梁款

「跑火警」

信報財經新聞
P47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8-02-25


  星期六,研究生登門拜年,十兄弟妹精神奕奕,席地而坐,吃完(過期的)脆麻花之後,開始滙報自己的人生近況。  其中一位,在年初七搬離老家,入住宿舍。宿舍背山面海,環境優美,但日久失修,火警鐘定期誤鳴。陳冠希見記者之前一晚,深夜三時,警鐘又鳴,宿客慌忙奔走,在山邊停下喘氣,回魂之後,學生發現自己身穿短褲膠鞋,兩手空空,同樓教授,卻手提皮包,西裝畢挺,毛髮熨貼,風中見骨。這件奇事,我聽來會心微笑。 

 我是學系的資深火警糾察,對於誤鳴和喘氣,十分在行。這些年來,經歷多次真假警報,對「跑火警」更是日久生情,當中原因有二:

一、跑火警新奇。新世紀的校園,事事多多,人面密麻,能夠偶爾暫停推石,離開座位,老實用腳走一趟二百級的樓梯,是好事。

二、跑火警警世。跑火警最高的境界,跟演出舞台劇一樣,戲雖假,情要真,務必要以大難臨頭馬大前提來追行奔跑。因此每次我離座之前,必定質問自己,大火當前,什麼東西你會堅持隨身,一定帶走,並希望永誌不忘,無限期地擁有?什麼才是你的人生至愛?每次問完,心情忐忑,若有所得。

星期四,整天推石,深夜回家,打開電視,很快開始喘氣。我見到淫照、間諜和開心果,我也聽到香港社會發生集體警號。我想離座,我要奔跑,我不想西裝畢挺,又怕兩手空空,我想問此時此刻,什麼才是你和我的人生至愛?我聽到程翔說堅持愛國、港人說毋忘肥肥,阿嬌的擁躉說,一定永遠支持阿嬌,陳冠希說要無限期退出香港。這些答案,夠好嗎?

香港背山面海,環境優美,但日久失修,火警鐘定期誤鳴。警號過後;遍地碎片,有待你和我的學生,席地而坐,一起執拾。

圖:謝至德 文:梁款

Wednesday, July 23, 2014

執 拾

信報財經新聞
P30 | 文化 | 圖文傳真 | By 梁款 | 2007-01-15


  爸爸離世,已經三個月,這陣子,我經常在家爬高彎低,執拾舊物。

  爸爸多才多藝,但熱愛吹牛,生前所說舊事,不少跟彭氏兄弟的鬼故一樣,超乎常理,疑幻疑真。這幾天我抹掉塵垢,細看照片,跟媽媽做了點口述歷史,確認了一些事實。

  我確認爸爸原來真的精通潮州雅樂,在Cantopop未出世前,已經到電台拉弓直播,還經常在家中身穿睡褲、口含蝦餅,跟大師如陳蕾士等即興合奏。我也確認爸爸是一代香港玩家,除了女人之外,什麼都玩過。他雕圖章、畫字畫、弄相機、玩HiFi,今天家中留下的文化遺產包括一部開卷錄音機、一籃號稱「墨透紙背」的山水畫和一大堆「兵頭花園」旅遊的黑白照。

  我也確認他的人品身世和在香港的遭遇,愈挖愈奇,註腳多多。媽說爸年輕時「的確英俊」,可惜「生得太矮」;他怕浪,但選擇行船;他顧家,但身無長物;他跑洋行,但不懂英語;他當過大廚,但從來「多吃少做」;他念記潮州,但不敢還鄉;他痛惜子女,但跟Sam Hui一樣,愛在心裏口難開。

  執拾舊物,行近爸爸,也同時行近自己。爸爸的黑白照片集中,有一幅在影樓拍下的梁氏兄弟姊妹大合照。照片上半部五名瘦削青年衣履工整,下半部一名肥胖嬰兒三點盡露,十二隻眼睛眺望前方,烱烱有神,以赤裸和開明的姿態,迎接香港摩登的到臨。今天相中人有人已經退休,有人繼續營營役役,有人大膽放洋旅居,有人賴死守住香港,全部一心惦念那個多才多藝又熱愛吹牛的老爸。

  彎身執拾,腳下遍地黃葉,頭上一脈青葱,個人回憶,集體眺望,點頭相認,擦身而過。

圖:謝至德 文:梁款

Thursday, April 3, 2014

強國好聲音 梁翹柏

壹週刊 | 2014-02-20

雜誌 | A070-073 | 時事 | 非常人語



G.E.M.在內地電視節目《我是歌手2》一唱成名,內地網民奉她為女神,港人一邊讚她為港爭光,一邊又譏大陸人只鍾意嗌歌。

看到G.E.M.在內地發圍,梁翹柏感懷:「唱歌咁好,又靚女,彈琴又叻,又識作曲,咁叻嘅人喺香港好難生存,香港歌手係需要有啲缺陷先受歡迎。」

「香港人太膽小,捉摸唔到嘅嘢就會好怕。」

梁翹柏是香港幕後音樂人,兩季《我是歌手》音樂總監。

他二十多年前做過幕前,唱片銷情慘淡,此後轉投幕後。

在內地,他於鏡頭前,戴着黑超帶領樂隊昂首步入攝影廠。在香港,他在土瓜灣街頭走來走去,也沒人留意。

「香港都無人識我。」

香港待他不薄,但總不及內地給他的豐厚。

自言最近到銅鑼灣,終多次被認出,不過「都係啲國內嚟買嘢嘅人。」

上星期長沙落大雪,氣溫零度以下,攝影師穿羽絨也冷病,梁翹柏只披上一件薄外套,竟可待上四日三夜。他每天由酒店坐車去湖南衞視,每日工作逾十二小時,就是為了彩排及錄影湖南衞視王牌節目《我是歌手》,所投入的時間,足媲美在紅館搞一場演唱會,只是這場秀僅排練七首歌。這次錄影,梁翹柏想用一把新疆民族樂器,他連樂器的名字都不記得,只在網上看過影片,但開口吩咐一聲,工作人員便找了回來。「基本上諗得到嘅我都可以要,譬如我要加多五個人、要豎琴,要多一個大啲嘅管弦樂,或者我話要一個好大嘅中國大鼓。總之我諗到喺呢隻歌,我想要一班合唱團,二十零人,咁我就可以要。」話說回來,十年前,他曾是無綫節目《勁歌金曲》的樂隊班底,「電視台就係要綜藝節目,歌手要跑步,樂隊擺後面,唱歌都係做樣,譬如我要支笛,香港唔係真係搵支笛,都係彈出嚟。」

長沙三夜

香港人善用蔗渣價錢,踢出燒鵝味道,不求最好,但求最大收益。剛接下《我是歌手》音樂總監一職時,梁翹柏對內地電視台用錢方法感驚訝,「可能我都係香港人,細眉細眼,成日都話:『唉呀,我驚我想要啲人好貴喎。』因為要包埋機票酒店。點知佢話:『貴唔緊要,我驚你個台裝唔晒啫。』」

港人常說大陸浮誇,梁翹柏認為是南北之別,「香港聽南方小調,我哋嘅曲式都係小品,少少悲傷,一啲好微細嘅嘢,無啲幅度大嘅感情,無好誇張嘅,無生死。」有人批評G.E.M.只懂嗌歌,「香港太細,人講嘢溝通,但北方大啲,你講嘢都要大聲啲嗌出嚟啲人先至聽到,少數民族都用歌嚟溝通。」

「事實上你嗌嘅時候,係官能刺激,你會受到感染,唱啲嗌嘅歌、有爆點嘅歌,係會有分嘅。G.E.M.無人識,你突然間『嘩!』咁樣,細細粒又靚女,又唱得,啲人咪覺得好鍾意佢,難保再過多五、六期之後,你會覺得好悶。」

梁文道撰文評港人酸溜溜批《我是歌手》,只因香港已做不出這樣的電視節目,梁翹柏點頭同意:「啱呀,唔係人哋好,係我哋唔好嘛。」

聲大、景大,想必報酬也大,「你當呢個係一個演唱會水平嘅收入,同付出嘅努力囉。」湖南衞視門外,放着紅底黃字須知,說明在場工作人員不能用手提電話通訊,免得賽果外洩。記者隨梁翹柏到長沙做訪問,在港一直有講有笑的他,到埗後緊張得很。記者請他到離酒店三十分鐘車程的步行街拍照,但在酒店大堂準備起行時,他突然拒絕,只拋下一句:「做訪問緊要定做節目緊要?」就回房工作,到後來助手才致電叫記者補拍照片,可見他重視這個節目,猶如一場演唱會。

北京四年

《我是歌手》總導演洪濤兩年前聯絡梁翹柏,約他在深圳見面,「之前已經有好多人(話要做節目),講完就無咗影,我都當佢係其中一個。」他原以為節目開不成,卻在開錄前兩星期突然被告知要埋班。結果第一季已紅遍中國,梁翹柏隨即變得炙手可熱,《中國最強音》、《為中國歌唱》全都找上他監製,他更在《中國音超》當教練。

梁翹柏早在十年前已零散為內地歌手,如鄭鈞等做音樂。周筆暢在○九年簽約香港公司金牌大風,轉會後便找梁翹柏監製,他才把重心移到大陸。「而家好多嘢都係全國性,淘寶店都係全國性,你嘅mind都係全國性諗法,多咗咁大個market,梗係好事啦。」四年前,他接下電視台現場樂隊節目,原計劃每月到北京錄影三次,便在北京五道營胡同租房放樂器,一次過付了數個月租金。計劃卻突然有變,改在廣州錄影,房子丟空。他覺得浪費,有時間便上去住。「嗰陣時我日日踎喺胡同,成條街我都熟晒,飲酒傾偈,無嘢做就坐喺佢哋店門口。」其時胡同租金便宜,吸引了一批年輕人開店,其中一家名叫棟樑,當時是間不足二百呎的小店,專賣內地設計的時裝,現於上海已有一家樓高三層的分店。

「幾年前啱啱住喺大陸時,我無同香港人有任何接觸,我識嘅全部係大陸人,因為我覺得,我要嚟呢個地方,點解仲要搵番香港人?」梁翹柏為練好普通話,手機輸入法由手寫變為拼音。為捉摸內地年輕人口味,上網看他們關心什麼事,「你知唔知咩嘢係開心網?開心網喺微博之前好流行,我以前成日上。」他是最早開微博那批人,見網上遊戲流行種菜、偷菜,他投入到要校鬧鐘起床收割。惟他少看內地報章,「年輕人係唔睇報紙嘅」,梁翹柏行年五十有一,才學做內地年輕人,「因為我哋做音樂係pop culture,係年輕人嘅文化。佢哋語言係乜嘢,口頭禪係乜嘢,我都要知。」內地對幕後音樂人感興趣,有不少關於梁翹柏的報導。訪問前,他先問:「可唔可以寫完之後俾我睇?」原來內地媒體訪問後,都會讓他先批閱,再出街,但這裡是香港,敝刊亦無此習慣。他曾在內地接受訪問,沒查看報導,內容便走樣:「例如話張學友爭住請我飲咖啡,王菲無我就唔開演唱會,又話我戴住頂帽做指揮,但我根本唔戴帽。」以上情節皆虛構,難怪梁翹柏接受訪問前小心翼翼,還用記者電郵作人肉搜尋,「我睇到你鍾意聽band,我覺得OK,起碼你尊重音樂,唔係一個挑八卦嘅人。」記者抹一把汗,慶幸沒讚過林峯。

香港半生

梁翹柏中學開始迷上外國樂隊音樂,與Beyond成員識於微時。他八五年隨父母移民美國,八八年回港,跟退出Beyond的劉志遠組成二人組合浮世繪。翌年推出大碟《愛花的少年》,惜不合港人口味,銷量只得幾千。「張學友嗰時賣緊幾十萬至一百萬,一萬係個可恥嘅數字。」同年,Beyond的《Beyond IV》賣了十萬隻,「Beyond咪紅囉,我唔紅吖嘛,(記:你哋friend底喎?)咁點呀,會帶挈到我咩?梗係唔會啦。」兩年後,唱片公司不續約,他返回紐約,「嗰時諗住音樂無前途,咪讀書囉,但又唔知讀咩,就讀咗電影。」九七年,他在紐約市立大學碩士畢業,拿着幾個劇本回港,想託做電影導演的朋友替他找投資者,卻正值港產片低潮,連導演朋友都轉為拍廣告,「嗰陣時又無CEPA,又無合拍片。」朋友見他找不到工作,便介紹他重回老本行,為盧巧音、張茵等歌手當唱片監製。「細個嗰時一定會覺得懷才不遇,但我諗番,呢個世界無懷才不遇,你自己行啲咩路,係你自己選擇嘅。我可以讀business,我可以讀電腦,讀完之後就可以搵到份好工,咁點解要讀電影?讀完電影你想做導演,根本無人投資,呢啲係你自己揀。嗰時已經估到自己條路係點,咁我點會怨唔好彩呢?」

王菲與梁翹柏曾屬同一經理人,兩人早認識。他為盧巧音監製唱片時,在錄音室巧遇王菲,「我哋傾咗幾句,後來Katie(王菲經理人陳家瑛)就打俾我,話:『阿菲隻碟想搵你做』。」他在○一年監製了大碟《王菲》,其中《光之翼》、《夜會》皆由他作曲,此後他被稱為王菲御用監製,王菲復出演唱會也由他擔任音樂總監。梁翹柏在港樂壇有地位,他卻不時考慮轉行,「我今日做完一張唱片,唔代表仲會繼續有下一個job,可以忽然之間全行都無人搵你,然後你就消失咗。」○七年他和陳海琪合作搞娛樂公司電橙,目標是聯繫中港音樂人合作。「有機會咪試吓做生意,原來唔係好得。」他最愛看到幻想中的場景成形,因此辦舞台劇、拍電影,唯有這次未成形已夭折,「我想咩都試,我真係唔知我想點。」但投資者不支持,公司開張兩年便結業。香港不愛梁翹柏,但內地惜他如金,與其眷戀香港,不如北望神州。擔任電視節目音樂總監外,他還替沙寶亮、韓紅等內地歌手監製唱片。除了做音樂,他在朋友介紹下,於北京工人體育場附近一幢三層高舊樓開畫廊,又投資北京一家湖南菜館。他的母親現居上海,他一個月只回港一次,只剩在美國讀書時認識的日本嬌妻留守香港。問他還有沒有留意香港樂壇,能說得出一個樂壇新人嗎?他想了半晌,問:「連詩雅算唔算新?」其實連詩雅出道已經三年幾,很難說得上是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