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November 23, 2014

梁款:迎新之後,見到蝙蝠

信報財經新聞
P28 | 副刊-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 2002-09-23


  星期六讀《明報》,見到中大迎新營風波續有下文。校方向全校師生發出電郵,尋找知情者(又名金手指)協助調查。同日,葉健源在副刊專欄批評教育高官多見宏偉藍圖,不吃人間煙火,對年輕人的喜怒哀樂、迎新互片,後知後覺。他呼籲大人放下文件,走出去跟現實世界多打交道,救人自救。兩段文字,放在一起,很多感觸。

  近年我因為工作需要和出於自虐,跟不少年輕人打過交道。最近一次「出去行」,是到中大跟「知情者」出席論壇,互摸杯底。論壇內容曲折,有不少有關救人的教訓,以下是一個紀實。



性騷擾,錯中有錯



  這個有關校園迎新和性騷擾的論壇,遇上天雨,場地再三更改,開始時只有十二位同學(結尾時當然更少)、三位講者和一支間歇性開工的咪高峰。學生會主持同學介紹各人後,叫梁款教授先開聲。我猶疑。

  中大校園迎新營事件,我想了很多,心情十分反覆。我想起早幾天公務員送給王永平的一個有關生物界的故事:世上有飛禽,有走獸,兩者劃地而生,各據環頭,頻頻頂撞。唯獨世上有一種叫做蝙蝠的東西,非禽非獸,兩邊鑽營,上下疏通,十足一條犯賤的牆頭草。我怕蝙蝠,但我不得不承認,在開聲那一刻,我有幾分貌似王永平。

  作為教授,我要說點教授應該說的正氣話。我認為今年迎新營的互片環節,跌破底線:道德上劣品味、社會敏感度不入流、政治上不正確。在迎新營這種連挖鼻的姿勢都要跟足群體的環境,叫新生喊口號嘲笑「敵人」的性徵,詆毀豬牛羊雞鴨的性能力,連克林頓都會說,這是性騷擾。

  可是,作為梁款,我想說些梁款經常說的風涼話。首先,大學迎新,從來是一種反常的狀態:不論新人舊人,一律兩眼通紅、血壓高漲、食量驚人,以各種極正派和極不正派的舉動,宣布跟中學生種薯仔的日子告別。迎新是要跟常規割蓆,火紅的七十年代如是,慘白的二○○二年亦如是。我想給中大同學一個平反的機會,我問:迎新營只有四天,一年卩其餘三百六十一天你們都幹點什麽?繼續爆粗?打狗?還是吟詩作對?

  第二,年輕人錯,大人更加錯。當年輕人說,我在迎新營的每一句粗口,都是由你們口中學來的,我無言以對。大人有權,有錢,他們拍電影,辦雜誌,(不肯)搞博物館;大學生的文化裝備「唔夠秤」,大人首先要問自己有沒有嘗試落足料。說大學生迎新淫賤,大人迎大學生的新,又何嘗見到風骨呢?(我自己就試過因為要搶學生,說過一些「讀社會學包你飛黃騰達」之類的無恥話。)再者,將大學生先捧上天,後踏入地,怎樣看也是大人首先發明的卑鄙伎倆啦。

  我的結論:同學,你錯了,但正如譚校長說,我也有一點點錯,但願大家言和,我們不如重新開始過。



大學生:牆外有牆



  同學對我的牆頭話有反應。其中一位是學生會的舊幹事,他說,學生的確過了火,但大人有錯,傳媒「屈」我。他說迎新營持續數天,四院互片其實只佔四十五分鐘,「有問題」的環節時段更短,其餘項目,包括認識校園、社區探訪甚至貧富夜宴,以挑起同學的社會良知。

  另外一位相信今年有份籌備迎新,說話言詞生動,明顯怨氣未消。他很討厭被傳媒和大人掌摑,他不相信喊那些口號是性騷擾,他反對性壓制;他說,年輕人有性慾,應該可以光明正大講。

  我對第一位同學的回應有回應。你昨天出外訪貧問苦,今天回校ハ雞殺鴨,這樣做人很矛盾カ。但我不覺得驚奇。今天大學處於夾縫,大學生在天南地北的呼喚中跌宕爬行,頭上有認中關社,據理尋根的新亞傳統,眼前有不理好醜、勝者為王的香港精神。以我多年「出來行」的觀察,大部分大學生大部分時候其實跟我和王永平有點相似:猶疑、窒步、噓唏、間中淫蕩,間中大喊要向時代的巨輪挑戰。大學生不是禽獸,他們更似蝙蝠。我說,我也有這種矛盾,我也希望抓到一個生活的立足點,我建議同學,由那四天迎新之後的日常生活出發,搬石起橋,不一定要響應教授關心社會,但最後低限度要關心自己,練好腳力,時摸腰骨,做一個似人類的人。

  第二位同學有怨氣,我的回應也有怨氣。我試過被人強摸大髀,我的學生曾經被人用性電郵瘋狂轟炸,惶恐終日。我清楚知道什麽是性開放,什麽是性騷擾。我向他建議了兩個習作。第一個叫做「有何不同」,試找出「性開放」和「性騷擾」十個不相同的地方,一個一分,答中有獎。第二個叫做「我跟粗口有個約會」。人類歷史累積了這麽多粗口,其中有些無聊,有些鏗鏘,有些有哲理,也有些凶張成性,以毒打異己為依歸。講粗口,有學問,大家不妨伸出雙手,邀請自己和馬傑偉教授和他十三歲的女兒一同探討粗口的奧秘,並請LMF即場示範,實證粗口如何可以光明正大講。如果可以,也請你以大哥大姐的身份,將性騷擾和講粗口的真諦帶入中小學,開門見山,開枝散葉。



雷電中見雨傘



  之後是幾分鐘的寂靜。我聽到同學自言自語,「講起橋,講伸手,好難ぅ」。然後大雨滂沱,論壇終結。

  類似的聚會,我去過很多。坦白說,很累。大人跟年輕人對話,無論如何都有道屏障。你的髮型和肚腩會出賣你,你的權力地位會阻礙你。年輕人也不是天使,他們生性基本善良,但心情複雜,性格有時偏執,辦事仍需努力。每次扮完蝙蝠,我都打定輸數,說什麽對話起橋伸手,最後恐怕會變成董建華政府眾多救港藍圖一樣,講完又講,無疾而終。

  想到這卩,忽然有學生會的同學伸出一隻手,手中有一把雨傘,說:「私人『醒』你的,拿去吧!」我抓著雨傘,飛奔往出市區的巴士站,一路雷電交加。我想起媽媽說九月天的雷專打蝙蝠,心一寒,頭也不回,怱怱上路。

  電仍在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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