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8, 2015

呂大樂:那年,1978

明報
D06 | 人文·關懷·視野 | By 呂大樂


2009-01-19

那年,1978

編按:趙來發生命中不同階段都伴有不同的「名號」,去到終路已易名趙啟銘。最長久最具影響力的,除了趙來發本名,有早年的「張月愛」,以此筆名發表城市文化觀察、評論好些年。社會學者呂大樂跟他在港大《學苑》共度了「張月愛」歲月,呂大樂旁觀趙還未舉起招牌V 字手勢的青春時代,倒都已預先顯影了餘生之境。



文. 呂大樂

認識「發仔」,是在1978年夏天,介紹人是陳運傑。我記得那是一次在某個社區中心進行的文宣活動,應該與金禧事件有關。當時大學入學試已經放榜,我們兩人都考上港大, 「傑仔」在介紹互相認識的時候,笑說「你們入大學後可以一起搞事」。

果然,在往後幾年,我們一起搞過一些事。當然,現在事後看來,也不算是什麼大事,但成績總算「見得人」,有個交代。聖誕日跟「發仔」最後一次見面和聊天 時,也談到這些陳年往事。離開前他還以他一向慣用的方法,將我們談過的,重新以他的方式、語調再作一次總結。轉身再望他一眼,他一如以往擺出V 字手勢。



「少髮」:他還是出山了

「發仔」何時開始有此V 字招牌手勢,我已想不起了。最初認識他的時候,他打招呼的方式是從後面在你的肩膀上輕點兩下,待你有反應時他閃到另一方向,等你要一轉再轉,然後大家哈哈大笑。跟「發仔」合作,要懂得分享他那份不嚴肅但很認真的態度。

「發仔」入大學後, 「自投羅網」,入住了由一批學生會活躍分子所辦的自辦舍堂: 「星火堂」。這差不多保證他在未來一兩年內,要成為出入學生會大樓的學生運動中人。結果他有份組閣,參與學生會選舉,成功當選財務秘書。對熟悉「發仔」的 朋友來說,這是一件頗難想像的事情。雖然當時跟他還是初相識,但怎樣也很難相信他會安靜地坐在學生會辦公室內,管理一盤既繁複同時又瑣碎的帳目。

不過,最後任務完成,而且還未聞有任何投訴。我曾經問他好幾次,究竟當上一年學生會幹事是什麼滋味。他的答案總是由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開始,而到最後是談到如何通過管理帳目而了解到大學官僚架構的程序、學生會鮮為人知的一面等等。

我相信,這是他獨有的一套辯證法,無論事情怎樣,總會有另一面向,有得有失,失而復得。

經過一年沉悶的學生會行政工作之後,要勸他出山當學生報《學苑》的總編之一,並不容易。但「發仔」這個人一怕人長氣癡纏,二不懂得向人說不,結果在一推再 推之後,還是答應了一起組閣,出任副總編。其實我們合作寫稿、編輯刊物,早在進入港大的那個月便開始。當時我們是在迎新活動過後參加了《學苑》,是專題版 的編委,編輯是梁款、曾嘉燕等,該期的主題是「六八——七八香港十年回顧(下)」。我們的小組共有3 人,成員包括「發仔」和「阿麥太Lydia」(現時她在《信報》寫專欄所採用的筆名),負責社會運動這個題目。當時不知天高地厚,走訪過吳仲賢、莫昭如等 之後,便要落筆寫社會運動的總結。我跟「阿麥太」以時序的方式寫社會運動發展史, 「發仔」則嘗試在另一個層次(因為他當時已「蒲」天主教大專聯絡,聽過一些總結金禧事件與社運的講座,讀過一點盧卡契的理論)整理社運團體與組織行動的關 係。他的文章以〈狹縫中的鬥爭〉為題,筆名少髮。

跟「發仔」第一次合作已差不多決定了日後一起工作的方式——除必要一起蒐集材料或討論之外,其餘分頭行事。當年以死纏爛打的方式請他出山參與編輯《學 苑》,前題是容許他從學生會落莊之後,專心讀書考試。我是文學院的學生,二年級階段整年不用考試,所以一口答應,叫他考完試才歸隊。結果呢?

因為當年的學生會大樓與圖書館對望,一群損友見他坐下溫習,便隔着玻璃向他揮手,引他過來飲下午茶、打康樂棋,而他也一如所料,跑過來跟我們在飯堂的餐桌上論盡大小事情。

我之所以要提到當時「發仔」暫時離隊的安排,是因為假如1980-81 那一屆《學苑》真的有任何翻閱的價值,那很大程度上是「發仔」歸隊後他一手扭轉形勢後的結果。在上莊之前,我跟「發仔」詳談過要搞一份怎樣的學生報。當時 的結論是從本土社會出發(所以誓死在5 月號不搞「五四運動」專題)、具備可讀性的學生雜誌。整個編輯室的同學都努力嘗試有所突破,但初期反應未如期望。

第一期的雙專題(同性戀及城市發展)沒有引起注意;第二期以大學考試簿的設計做封面(編輯部的社論擺明嘲諷校園的氣氛, 文章題目為The Age of Intellectualism),結果引來一些同學不滿,將《學苑》掛在圖書館門口,點名批評;五月號不談「五四」談深圳特區,封面照片是李鴻章, 人人叫悶。就在這時候,「發仔」歸隊了。

張月愛:相傳於同學至媒體時維1980 年暑假,決定將第五、第六兩期合刊,製作一期76 頁(應該是前所未有)的學生報,主題是1980 大都會,全面分析香港的政治(尤其是地方行政)、社會(尤其是城市發展、青年及階級)、文化(流行音樂及相關的現象)。那個專題的題目有吸引力,但文章還 是「硬」的多,重分析,心裏擔心極可能在迎新派發時,又遭同學冷淡對待。實際的情况是那一期合刊反應熱烈,有些同學更將中間四大版的圖片選輯(刊登了「發 仔」從學生會儲物櫃發掘出來的舊相簿裏面的一些照片)拿回宿舍當海報貼在牆壁上。扭轉形勢的關鍵是在這個大都會專題裏, 「發仔」寫了一篇萬多字的文章——〈大學生活輪流轉〉——一篇在同學中間廣泛流傳的文章。從此,《學苑》不再被視為同學們不願意拿上手的學生刊物。

落莊前,我們決定再辦一期76 頁的大製作,再來一次香港社會發展回顧,無所不談。在辦這兩次合刊的過程中, 「發仔」一而再的顯了他的一手。當年辦學生報,當「老總」的都要左右包抄,以不同筆名寫稿,填滿版面。所以,要寫得多,寫得快,是基本要求。但像「發仔」 般於早一個晚上收到指示而能夠在24 小時後交上一卷寫上一二萬字稿紙的,應該屬於少見。

更重要的是,他不單止快手,而且文章都很有分量,絕非行貨。前面提過〈大學生活輪流轉〉一文,在當年同學之中成為了一個話題;他在最後一期合刊裏寫了一篇 2萬字的〈太平之龜:香港1841-1980〉,香港百多年的歷史,娓娓道來。時為80 年代初,社會大眾對本土社會、歷史、文化的注意仍然十分有限。他能夠寫出那兩篇很有氣勢的文章,殊不簡單。〈太平之龜〉得本地雜誌《廣角鏡》轉載,後來再收入《香港與中國——歷史文獻資料彙編》一書之內(廣角鏡出版社,1981 年)。

畢業後他繼續以張月愛為筆名,寫社會文化評論的文章。曾經有過一段短時間,我們共用這個筆名,開筆前先來一次腦震盪(各自寫下自己的筆記),然後分頭行 事,最後由他來做整合。第一次合作寫了〈透視香港青年人的消費文化〉,刊登在《信報財經月刊》(1981 年11 月)。後來邱誠武等編輯了一本題目為《香港青少年問題探索》(臻善文化事業,1983 年)的論文集,也選輯了這篇文章。同一時期,由邵國華牽頭,一群剛大學畢業的年輕社會文化評論作者協力在《信報》開了一個名為「文化失言」的專欄, 「發仔」以筆名張月愛參與其中。往後幾年,他以這個筆名寫過不少文化評論的文章,散見於本地報刊。









理論上, 「發仔」不能算是第一批本地城市文化觀察、評論作者;在他前面有陳冠中、曾澍基、丘世文、Q 仔、澄雨等。但在我們那一輩當中, 「發仔」對推動城市文化觀察、評論介入本地雜誌、報章副刊、以至電台電視台,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



他的文章好讀,而且善於解讀現象,容易得到當時的編輯受落。有他來掩護,我們的文章才有更多機會陸續在各報刊登陸。後來他由公務員轉行為全職文化人,開拓全新概念的文化版、副刊,就進一步為城市文化觀察、評論提供了更大的空間。

曾經跟「發仔」合作的朋友或者都知道,他喜歡在完成稿件之後,分析為什麼這仍然不是最好的,有些什麼地方可以修改、改善。對他來說,很多事情都屬於「未完」、「待續」,只不過因為時間關係,暫時又要轉到另一課題而已。或者他還有未完成的心願(我曾經見過他已寫了2、3 萬字的港大校史的手稿),未完成的工作,但假如他知道直接或間接受他啟發的人,在不同崗位上所發揮的作用時,那應該明白原來自己有着多麼巨大的能量。

通過他而產生的種種文化創作、創新,應該是香港文化史上的一頁。就算他手上尚有未完成的事情,也應該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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