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8, 2015

梁款:本土故事

信報財經新聞
 | 2007-03-26 報章 | P38 | 文化 | 城市筆記 | By 梁款 

   星期六,天陰有雨,在深水埗桂林街舊樓天台出席了《活在西九》的講座,講了一個有關西環、西九和我自 己的故事。說話途中,大聲公缺電,故事欲斷難斷,今天借《信報》的場地,繼續再講。

 我在SOCO的日子

   《活在西九》,是社區組織協會(SOCO)今年的重頭活動。我的私家故事,無獨有偶,由SOCO開始。

   我二十歲開始正式做人,第一個遇到的益友,是SOCO。一九七七年的暑假,我在SOCO當義工,每天由 西環跑到紅磡,偶爾還轉乘公車,直達九龍灣,在鐵皮建造的安置區訪貧問苦,學人幫居民爭取權益。

   那時候,我的私人地標,由穩步前行的港島電車大道,擴展至崎嶇不平的九龍斜坡。我人生第一次「落區」 ,我也見到「社區」原來有新有舊,有貧有富。

   在SOCO紅磡的大本營,我經常瞪眼望着社運前輩邊吃蛋撻邊說故事。他們的故事由一九五三年開始,講無 情的木屋大火,講無人性的公屋建築;講殖民管治必然因循保守,講資本主義一定肥上瘦下。

   那時SOCO有兩件寶貝器物,我印象至深。一是摺枱,用來招待記者或者襲擊敵人,好使好用;二是大聲公 ,好大聲、好大聲的大聲公。

   後來我讀書,再讀書,輾轉到大學教書。因為喜歡唱歌,我主教「階級社會」之餘,還兼教「文化」。因為喜 歡漫畫,我認識了一些畫家,並學人認真欣賞電影。慢慢,我的私人地標,由薄扶林道移向灣仔,經過油街,抵達 牛棚。我遇上很多正牌的藝術家和邪牌的文化人。不止一次,我瞪眼望着他們邊吃蛋撻邊說故事。他們的故事由一 九八四年開始,遙望九七徬徨,近觀本土情緒,並以古靈精怪的方式,呈現木屋美學、長廊記憶、殖民符號和資本 主義的面色。他們慣用的寶貝器物包羅萬有,印象深刻的包括鐵鎚、水煲、粉筆、雞骨、馬眼和獨臂刀。 

活在西九、教我高興

   以上私人故事說得很長,因為不這樣說,我沒辦法解釋星期六我站在西九天空底下那種複雜的感覺。

   《活在西九》由SOCO主辦。SOCO是老牌社運機構。站在天台八十張尼龍床百前,我確認它的老牌經歷 跟我的私家遭遇大量雷同,絕非巧合。

   我的前半生,先見摺枱,再現粉筆,先爭權益,再保感覺,對本土、社區、官、民、博愛和殘忍有層層疊疊的 體會。《活在西九》和今天的SOCO,給我的印象,同樣纏綿複雜。

   首先這個天台展覽背靠石硤尾、斜望朗豪坊,對頭衝着的地標是西九的擎天豪宅和附近傳說中的文化公地。在 這個背景之下,桂林街的天台是一個宣言,它宣布有人不喜歡商業行頭、地產帶動、唾棄庶民的港式城市發展,它 也宣布文化項目不要從天而降,要由地道生根。  桂林街的天台同時是一次示範。展覽的主角不是「文化」,不 是「西九」,而是那個「活」字,它告訴大家,深水埗舊區有人、有物、有感覺。展覽要示範的是平民百姓活生生 的生活。

   《活在西九》既抓權益,亦講感覺,它批判全球資本主義,靠保衞地區庶民記憶。它糅合了我前半生見到的香 港民間社會的大追求。站在天台,很高興。我高興見到石硤尾 和藝術中心這些歷史地標點線相連,我高興見到展覽 用的器物,除了摺枱和大聲公,還有粉筆、鐵鎚和舊水煲。那天,攝影人吳文正對我說,社會運動跟文化反斗,在 陋巷天井正式攜手,教人感動。我完全同意。

 活在西九,教我皺眉

   但我有疑問。我見到出席講座的朋友、學生,遊人,甚至SOCO辦事人霍天靈自己,都在皺眉。我認為皺眉的關鏈在於兩個大字─故事。

   一、我們想說一個什麼的故事?

   近日在有關天星鐘樓、喜帖街清拆以至《活在西九》等事情上,民間社會對什麼要,什麼不要,因何破,因何 立,其實沒有共識。當中我見到至少有三個頗為動人但矛盾待解的故事。

    保護社區,是要抗拒全球資本主義擴張,和本土地產行頭的「發展主義」。它要將平民歷史、市民權和社會責 任這些政治課題放上議程。在精神上,它跟早期SOCO的性格有三分相似。    保護社區,是要珍重本土歷史,留住集體足迹,說香港人可以在全球劃一化的壓力下,記下一代人多元(雜嘜 )建樹,並進一步發揚本土(特別是文化上)的能量。在精神上,它其實是文化人再愛香港的第一百零二個理由。

    保護社區,是要跟香港經歷和全球感性接軌,搞好文化保育。保育文化,要深究歷史,熟讀憲章,並且落手落 腳,由一樑一柱的保存做起。它關心城市重建,但不一定全方位「爭取居民權益」,它更害怕真假文化人感情泛濫 ,濫用「集體回憶」。在我個人、SOCO和香港的經歷中,這是一個新生的故事。

   以上三個故事層層疊疊,在地標、器物、方向和處事方法上有離有合,有互助,有矛盾。《活在西九》說的是 究竟哪一個故事?  我們如何理順三個故事之間的矛盾?

   二、誰去說這個故事?

   《活在西九》由居民和藝術人攜手共創,呈現民間生活,目標是「社區藝術」所要求的「雙向交往」(two way engagement)。這件事情跟炒好一碟民間撚手小菜一樣,知易行難。過去幾年,轉了型的SOCO在此作了多種探 索,《活在西九》也借助了幾名一直跟民間眉來眼去的藝術人落力建造,出來的結果能否擺脫將平民「浪漫化」或 「奇觀化」的危險兩極,仍待爭議。

   正如何慶基所說,「社區藝術」從來就是一件踏鋼線的行動。《活在西九》踏對了嗎? 

  三、怎樣好才能把故事繼續說下去?

   舊區更新、文化保育、另類城市空間建設,不是請客吃飯。世間上較成功的例子(如多人稱讚的英國的 Castleford Project)往往耗資龐大,籌備經年,參與者眾(由政府到媒體到大量民間社團)。《活在西九》在四 月一日最後展出,我問:之後何去何從,辦事人停下,皺眉,然後說─不知道。

   香港本土故事,有人有物有地標。這杯水是半滿還是半空,要看你選擇為自己的未來說一個怎麼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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