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February 18, 2015

梁款:既火紅又發黑的七十年代

信報

28 | 副刊-文化 | By 梁 款 | 2002-06-11


  香港電台製作的《集體回憶》系列,已回到七十年代。在節目籌備期間,有機會跟編導談點舊事,感覺竟如昨天。

  上周日那集,講大學生,第一樣想到的,是那個用得很濫,但又不能不用的印象:火紅的年代。我在七七年入港大讀書,未入大學之前,聽過學生運動的二三事。入到校園,上到學生會大樓,見到不少穿火紅色背心和茶色膠拖鞋的同學,我的手和心都很癢。我參加了學生會的活動,加入了校報,定期寫作出版,不定期上街示威,學人「搞運動」。

  我見過幾個學運傳奇人物的背影,感受到那種要為人民改朝換代的正氣。我記得這些前輩大部分的樣子都很前輩,他們熟讀中共黨史,唯物辯證法出口成文。一年班時,我參選學生會國際事務秘書一職,是百分百的熱情搭夠,真空上陣。我記得有個叫×叔的同黨前輩,日夜給我打歷史補針,令我一生人第一次知道哲古華拉原來不是一個搖滾樂歌手。

  現在想起,搞學運其實有許多荒唐的時刻。例如因為要誅死敵對派系而苦練充滿仇恨的眼神。例如因為要巡迴出席大小屬會舍堂的諮詢大會,接受居心良莠不齊的同學拋出來的種種考驗(我曾經被點名獨唱校歌和扮尊特拉華達跳舞),搞到整月不眠,然後帶著一對發黑又同時充滿仇恨的眼睛回家,嚇死媽媽。但無論如何,火紅的年代的確播下了不少火紅的種籽,當年身邊不少對黑眼,今天還在為民請命,活躍政壇,「六四」時有淚光。七十年代要回憶,總少不了×叔的細說當年,以今天的身世對照昨天的眼神,立此存照。



還我年輕真面目



  但我知道,七十年代的大學生,絕非面面俱紅。我入港大時,四人幫剛剛倒台,許多昨天的大是,變成今天的大非,小部分穿紅背心的同學在抓頭,大部分不穿紅背心的同學開始叫囂,叫學生會還我年輕的真面目。什麽是年輕的真面目?年輕人的花名應該叫做仔仔,不應叫做叔叔;年輕人應該無道德包袱,無政治枷鎖,在飲汽水的口味和上堂睡眠的姿勢都應該各施各法,百花齊放。

  這一群帶點憤怒,一心想為不火紅大學生平反的同學,有些十分出位。他們擺明不屑唯物辯證法,在大學出入的宗旨,是希望將人類最真的一面,公之於世︰有惡形惡相,有官仔骨骨,上堂可以,考試OK,大飲大食、留連波場,玩頹廢、追女仔,對廣東潮汕一帶的粗口滾瓜爛熟。他們自稱「fuzzy佬」(一定是「佬」,不是「女」,更加不是「婆」),並廣印名帖,十分自豪。

  今天我們很少提起「fuzzy 佬」。我們似乎忘記了原來火紅的年代有這麽青藍的一面。離開火把愈遠,我就更覺得這可能是七十年代大學生更真更老實的一面。我記得當年競選做學生報編輯,我們以人多勢眾,我是四千同學的大磁石為號召,壓死對手。今天我還保留了那張足足有一百個人在場的編委會全家福競選大合照。那時我很自豪,今天看照,我會問那時三千九百個沒有在相中出現的港大同學究竟在想什麽?幹什麽?他們很少投稿,不少甚至不看學生報,避開學生會。他們或許不習慣凌晨三點在民居街頭打鑼(fuzzy 佬的秘技),但他們的心情與生活很可能同樣貼近平穩,意識形態帶點青青藍藍。我記得我曾經嘗試勸過好幾個同學脫下外衣,投身「洪流」,一起辨一份「有意義」的學生報。他們向我說不,他們想讀好書,做好人,過點正常的大學生活。這些同學,今天有人做了局長,有人打理銀行,有人做了律師,我想他們已成了二十一世紀香港社會真正的中流砥柱。



跨代回憶,人人有份



  我想如果這一集《集體回憶70年代》能夠找來×叔、仔仔和局長一起聚舊,一起拿當年穿過的背心和外衣上鏡,回味學生會飯堂黑提䱽魚飯的甘香,以及上導修堂時 fuzzy 佬如何生吞馬克思主義的奇景,這會是值得珍藏記錄的盛事。

  上學年,我試過在班房為這一代的港大學生搞七十年代集體回憶。課程前半部找來那個時代的當事人現身說法,即場衝擊。下半部學生要拿起攝錄機,為一個年代尋蹤自拍。我記得其中一課莫昭如播了七十年代末自拍的「生活片斷」,(當然莫昭如的生活充滿對社會主義理想的執著和一個殖民地底下年輕人憤怒的心聲。)同學看完,部分覺得「幾震撼」,部分說「幾得意」,部分說:「好混亂,都唔知講乜。」

  正因為這樣,我們更須要回憶。集體回憶,不是要找出「真相」,為歷史定性。集體回憶,是要世世代代,翻尋舊事,掏出照片,將各種火紅、發黑和青藍的面孔排列對碰,豐富跨代的知性和感覺。集體回憶,瞻前顧後,人人有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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