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March 5, 2015

人間貓頭鷹

壹週刊
時事 | By Nil | 2005-03-31


夜了。卻不睡。三月九日,顧問公司ACNielsen發表報告,六成六港人習慣過了午夜十二點才睡,當中更有三成一人呆到一點後才上床。香港夜貓之多,在全球廿八個受訪國家或地區中,排行第四,僅次於葡萄牙、台灣及南韓。另,上週一是世界睡眠日,又有統計報告,指十分一港人長期失眠,專家大談入睡良方,何謂深層睡眠……瞓覺,當真那麼神憎鬼厭,遙不可及?可睡,偏不想睡,這叫活該;想睡,卻不能睡,才堪深究。以下五人,每夜熬到三、四點仍不睡,或到三、四點便起身,卻與失眠無關,他們有些苦不堪言,有些覺得理所當然。愈夜愈美麗,還是愈頹廢?三更半夜敘天倫凌晨四時許的火車站,寂靜,陰冷。對開大街的盡頭,堆起比人還要高的報紙,其中有個身穿整齊校服的女學生,幫忙將報紙放上手推車,推入對面馬路的停車場,乘貨𨋢上二樓,在火車站兩側搭起臨時攤檔,趁站內便利店還未開門,向晨運客兜售報紙。阿珊一家,每朝同時同地幹活,她說:「只有此時,我家才聚在一起。」十四歲,讀中三的阿珊,跟爺爺、嫲嫲、父母、十五歲的哥哥及九歲的弟弟,每朝總動員到火車站擺檔,賺取些微金錢幫補家計。七時許收檔後,爸爸趕往開巴士,三兄妹上學去。白天,他們很少相見,晚上回家時,早已累透,每每連晚飯也不吃,倒頭便睡。一家早晚極少碰頭,唯獨夜未盡、日將升時相對。三更半夜,縱然睡眼仍然惺忪,縱然無話,但每次眼神接觸,每個微笑,每當將手搭在手推車上,才發現對方也爭着推車,爭着辛苦,已夠溫馨,鬥快疊好報紙,也是樂趣,誰說圍坐飯桌收看《浪漫滿屋》才是天倫之樂?

阿珊說,媽媽為了省錢,每天收檔後煮飯,在區內返學的哥哥、弟弟回家吃飯,之後趕回校;阿珊的學校在另一區,沒此福分,因此比誰都珍惜在火車站的短短數小時。一家人分作兩檔,爺嫲、爸爸、哥哥與弟弟把守人流較多的一邊,阿珊與媽媽在另一端包抄,但經常交叉走位,多看對方一眼也是好的。他們有大條道理埋怨生活逼人,卻從沒怨言。家境既窮,爸媽叫子女每晚少睡幾個鐘幫着賺錢,也不為過。媽媽本來做地產經紀,樓市一跌便失業,但她從沒埋怨政府搞八萬五;他們也不怨天,起碼有手有腳能搵食。阿珊的老師都知道她賣報紙,但見她成績中上,上學期全級二百多人中排第五十,便不干涉,同學更請纓助她擺賣。隔籬便利店每份報紙賣平一元,阿珊也不怪對方陰招搶客,畢竟她也賣平五毫,不想五十步笑百步。阿珊每晚最早八點睡覺,最夜兩點,但無論如何總在四點起床,即使再累,也從不在課堂上瞌眼瞓。記者與她談了個多小時,果然不見她打呵欠,記者忍不住問:「不辛苦嗎?」她答:「總有人辛苦過我,我有個同學,佢阿媽執紙皮。」「你總想瞓多一會吧?」她眼裏終現疲乏,嘆謂:「我好耐未試過天光至起身,對上一次係過年。」

今夕搏盡樂在他朝我叫Forest,二十歲,日間返全日制學校,夜晚在酒吧做全職酒保,每晚只瞓三個幾鐘,日日如是。為何捱生捱死?因為我唔衰得。從小到大,我都要威,可惜出人頭地的,係我大哥。我倆在家冇乜兩句,佢矮過我,百一磅,我一百四十幾磅,打起交來,佢會好傷,不過佢大學畢業,現於會計師樓搵食,今年仲考會計師牌。我呢?中五會考,我努力過,最終竟然只有一科合格!我哭過,呼天搶地,但我懂得收聲,抹去眼淚再砌過。後來入讀香港專業教育學院,修讀工商管理,學做生意,我要叻過大哥。我要發達!每年學費近四萬,老竇在貨櫃碼頭操作機器,收入唔多,阿媽冇做嘢,屋企冇可能供我讀書,我唯有靠自己。我細個睇電視,見酒保拿着shaker搖來搖去,又將支酒拋到背後,後手接回,好有型,就立志做酒保,終於在十八歲學師。我唔係聰明過人,但夠勤力,在家拿老竇支孖蒸練cut酒(倒酒分量),又將支酒拋到背後,卻接不回,摔破了,俾老竇鬧咗半日。我在十九歲擔正,係全港最年輕酒保。

自此,我每朝八點起身,九點半返到青衣學校,三點半放學,五點到銅鑼灣返工,半夜三點幾收工,四點半回到觀塘屋企瞓覺,第二朝八點又起身返學,每日遊勻香港九龍新界,每晚瞓唔夠四個鐘,冇時間拍拖。我撐得住!我夜晚搏盡,供日間學習,出奇的是,日間生活,竟不及夜間愜意。在學校,同學唔係追女仔,就係追看《大長今》,我跟住佢哋學唔到嘢;酒吧至係我樂土。經常有客人考我牌,order刁鑽雞尾酒,我識校過百款酒,難我唔倒。試過有人在別處飲過一杯酒,要我整杯一模一樣的,但唔知酒名,只知是紅色的。大佬,好多雞尾酒都係紅色,點知邊隻?但我EQ高,改從口味着手,問佢愛甜還是酸。「睇個樣,唔多好飲喎!」佢拿着杯酒這麼說。「不如你試吓先?」我笑住答。就咁,十個客人,九個收貨,偶有奄尖客話唔好飲,fine,換過杯俾佢,我冇唔開心,此乃挑戰,唔係挫折。一次,有兩個自由行遊客話要法國紅酒,指明要fruity的,可惜法國沒有fruity紅酒,佢哋點都唔信,我就話,法國紅酒要五百九十蚊一支,佢哋面色一變,要了二百九十蚊的house wine,我又過一關。我好搏,開鋪閂鋪買貨校酒知客洗杯收錢我都做,醉客嘔到一地都係,大陸人隨地吐痰,都係我抹;女仔搵人陪酒,男仔搵人鬥酒,通通係我;最難忘有個同志衝入吧枱,話要同我傾偈,傾傾吓摸身摸世,突然面頰一濕,兩片基唇已印在我面!我強忍怒火,同自己講,佢好歹係客人,萬萬不能得失,呢度又係大庭廣眾,斷估佢唔敢就地正法,我便乖乖閉目受辱。我頂得住!

深夜笑聲掩飾淚痕近幾年,Kitty生命的一點一滴,都在旺角這間深宵花店度過。她當學徒,深夜看鋪、剪花、包花、送花,就是她的生活剪影,笑聲,淚影,盡留在百合與牡丹之間。記者還以為,買花從來不是夜生活一部分,畢竟花墟店鋪都在晚上八點前關門,為何有深宵花店這回事?「這裡賣出的花,六成送給舞小姐。」Kitty解釋,「區內夜店多,麻甩佬夜蒲,跟舞小姐混熟了,講感情,半夜三更找我送花博歡心。」她每晚送花到夜總會、桑拿、卡拉OK,厭惡極了,幸好也有古靈精怪的客人,每晚提供搞笑片段。前幾晚只有十三度,店員著羽絨,仍凍到騰騰震,一條大漢卻身穿短袖衫,直衝入店,喘氣說:「我得罪咗隻乸,應該送乜嘢花陪罪?」原來他趕着從元朗來,不及披衣。Kitty教他送黃玫瑰,代表歉意,那大漢如獲至寶,離去……突然折返,傻更更地問:「有咩車返元朗?」黃夏蕙講價最狠,一束五百元的花,她還價二百,來貨價也不止此數,Kitty當然不賣,替她揀別的花,夏蕙姨急了,不住催促:「快!的士在外等我,咪錶一跳,我個心又跳!」有一個七十多歲的阿伯,走路也不穩,卻經常跳老舞,之後總帶着四、五十歲的小姐開房,途經花店,小姐嚷着要花,阿伯肉赤,只送一支,十五也要還價八元,Kitty得一結論:「原來男人買花,衰過女人買餸。」花店也賣公仔,小姐又要,阿伯挺胸冷笑,說:「公仔有乜好買?我個孫大把!」

這些片段,有趣是有趣了,但有喜自然有悲,沒生意時,Kitty愛看小說,這時她引述《射鵰英雄傳》裡黃蓉一句話:「人生在世,歡喜快樂,原只是一會兒的時光……」她訴說悲慘經歷。她雖然年僅廿三,早在六年前便結了婚,育有一女,丈夫嗜酒如命,沒給過一毫子家用,為免家嘈屋閉,禍連幼女,她毅然離婚,母女相依。後來結識了另一男人,愛得很深,三年後才知道對方有老婆。Kitty哭着踢他出門,叫他回到正室身邊,「別說我偉大,我只知道,借來的總要歸還。」Kitty選擇當夜班,說穿了,就是要避開那個男人,好教他晚上收工,也找不着她。但命運總是跟她作對,她又懷孕,最愛惜小孩的她,狠起心腸打掉了胎,決意與那人斷絕牽連。花店每晚趣事,原來只是用來麻醉支離破碎的心。黃蓉那句話,還未說完:「人生在世,歡喜快樂,原只是一會兒的時光;愁苦煩惱,才是一輩子的事。」

晚晚找個家Michael到底是鴨還是鵝,他自己也說不準。他接女客,是一隻鴨;他也接男客,理應是鵝。男妓夜晚接客,本來尋常不過,但Michael本身是夜更看更,經常冒飯碗不保之險請假接客,為的並非每宗區區一百五十元的皮肉錢,他說:「我只想找一戶好人家作歸宿。」訪問當晚,Michael遲到,記者叫他乘的士趕來,答應代付車錢,他不依,說:「我怕你放飛機,我冇錢找數。」五十三歲的他,樣貌不起眼,仍怕被人認出,戴上最密實的面具才肯拍照,幾乎窒息,指着攝記說:「你咪影住!」快手換了一個露出眼口鼻的小丑面具,又不放心,說:「你估有冇人認得出?」他多番強調,若面目曝光,他會自殺。Michael生命中充滿恐懼。他說:「若你被人虐待了五十年,也會跟我一樣。」他無父無母,打從三歲懂事起,跟着一個妓女搵食。妓女與嫖客在床上胡混,他便在床尾玩公仔,嫖客逼他口交。他清楚記得,那時是光天化日。八、九歲開始讀書,放學後,校內外籍神父叫他到宿舍祈禱,之後要他口交,聲稱可以赦罪。當時正值下午。回家,妓女嫌他頑皮,竟將他鎖在狗籠,自己出外接客,直至夜深回來開籠,Michael才回復自由。如此非人生活,持續至十多歲,他說:「這十多年間,我害怕白日,嚮往黑夜。」之後二十年,他先後跟隨十多名妓女,到三十多歲才獨立,投身夜總會,滿以為夜間工作快樂無憂,豈料經理虐待他娛賓,鞭打、捆綁、倒吊、滴蠟、灌腸都只是小兒科,核突的說不出口。他到七、八年前才轉行,但仍不捨黑夜,當了夜更看更。就在此時,他發現自己多年受虐,竟上了癮,因此近月登報做男妓,每夜守候,希望遇到虐待狂。新聞時有報導僱主虐待菲傭,Michael怒不可遏:「為何我遇不上這些僱主?」Michael結過婚,老婆走佬,留下廿萬債務,家不成家。他不服氣,常夜訪老人院的阿婆。他說:「佢哋就係湊大我的妓女,我當佢哋係阿媽,入夜在老人院,我有回家感覺。」

捱通宵出啖氣王麗萍(Maria),香港最top修甲師,收費最貴,全套盛惠三千大元,鋪頭位處中環威靈頓街,但她多數上客人住所服務,劉嘉玲、湯寶如、榮文蔚等明星名人都是熟客。名成利就,原來要多謝無理取鬧的老公。她結婚十年,未曾夜過十二點瞓,一次八點幾回家,竟遭老公斥責,她憤而離婚,之後報仇咁報,幾乎每晚通宵修甲,終於闖出名堂。一九七九年,Maria與屋企樓下的士多老闆結婚,之後她一邊在父親的髮型屋幫手,一邊做賢妻,早睡早起,不知夜生活為何物。未幾士多執笠,老公失業,往後五年,Maria擔起頭家。後來幾年,老公略有收入,便恃勢凌人,Maria憶述:「佢冇自信,我返娘家食飯,佢都懷疑我搞三搞四,八點幾回家都嫌夜!」十年殷勤,原來無人領情,Maria決定離婚。Maria賭氣,自此每晚上門替人修甲,愈做愈旺,愈做愈夜,一做十多年,終於贏得明星名人尊重。她說:「羅兆輝好景時搵我修甲,還未搞掂,佢就開cheque俾我,可見信任。佢燒炭前都搵過我,我知佢唔掂,唔收佢錢,但佢堅持要俾。」深夜上門,總有風險。一次Maria到酒店房替外籍男士修甲,其間突然聽到淫聲浪語,原來對方播放鹹帶,她心知不妙,拿起咕𠱸塞在他重要部位,教他知驚。又一次,她半夜到山頂偏僻豪宅,正忐忑不安,一開門,對方竟是超級型男,只穿着窄身短褲。他請Maria食雪糕,又輕撫她頭髮。Maria仍記得當時不禁心動:「如果我姣刋,就OK冲啦,不過我好清楚,我只係要佢刋錢。」有句話,她沒說出口:「前夫冤枉我越軌,我偏要把持得住,唔俾佢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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